氷面鏡

///Written By 颜未臣

///太宰治×中原中也

///怪谈Paro

❤2017年新年快乐!



 

-The dreams in which I am dying are the best I have ever had.

那些让我濒死的梦境,却是我拥有的最美回忆。

 

 

[V]

 

他听说北边的深山里有一座古老的寺庙,冬日的雪景宛如仙境。

穿过守林人的破旧小屋,之后便是人迹荒芜的深林。仰头望去尽是葳蕤古木,纤细的日光从林隙间投进来,变得温润柔和。盘根错节的树根深扎地下,青黄交接的枝叶泛着清晨露水后的潮意。无迹可寻的鸟声啼鸣像是溅入湖面的水滴,一圈圈、一环环荡漾开来,他的脚底踩在枯枝烂叶化成的厚厚腐殖质,只发出一点点脆弱枝桠断裂的声响。

虫鸣隐隐约约,偶尔的风掀起叶片,零星水滴打湿他的发,发梢贴在耳鬓,棕色风衣的衣角蹭过缠绕着带刺藤蔓的树干,被勾出一道丝。

太宰治背着装满画具颜料的旧式帆布包,左手臂弯里夹着一块四角的牛津布都已经磨破的写生画板,右手拿着一把小镰刀,割断挡在前路的矮荆棘。

起意仅是醉时的几句闲谈,醒来却竟然真的独自踏上这场荒诞可笑的冒险。

他也为自己惊奇。

……

市町一家廉价的艺馆里,一名叫做小雪的艺伎弹着三味线,婉转的歌喉和唱着她指尖奏出的旋律。不算高级的劣质酒,一杯又一杯倒满,被太宰治一次又一次饮尽。小雪下了台,坐在他身边,为他提起酒壶,细致地倒酒。

“欸……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可以告诉我吗?”太宰治已经喝了不少酒,坐姿歪歪斜斜,衣领有些凌乱地外翻,朦胧的醉意令他的眼角微微发红,微微眯起来的眼眸闪烁着润泽的水光,刀削般的薄唇恰到好处地勾起一抹迷人笑意。

太宰治付不起更好的价钱,只能请到面前这位已经将近三十岁的小雪,尽管身段不如年轻艺伎妩媚、声音甜腻,但她拥有相当高段的谈话艺术,各类轶闻乃至国家大事,都了如指掌,而对于男人,也十分擅长察言观色,懂得迎合他们的自尊与情绪。

“先生,你听说过一座无名寺吗?它在一座深山里,据说只有有缘人才能找得到。庙里住着四五个僧人,他们从不下山,就在山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小雪的脸上抹着厚厚的白粉,唯有眼角上的两枚红点与唇上胭脂的颜色是例外,她朝男人笑了笑。

“然后呢?”

“其实也没有什么奇异的,不过是人们觉得那山上的僧人像是不会变老似的。但也可能是他们远离尘世,时间过得比我们慢些了吧。那座寺庙非常破旧,一年到头也没有什么香客,十分清贫。不过唯一称道的,是那里的雪景,凡是在那里遇见过雪的人,离开之后都对此赞叹不已……他们都说,落雪时有从天上而来的神灵歌声,景致更是不似凡世,令人扫去烦忧、灵台清静。”

“哦?”太宰治把玩着指间轻握着的瓷白酒杯,浊酒在灯下闪过微光,从他浅褐色的瞳孔中一晃而过,“那倒是有些令人好奇了。”

然后他与小雪言谈欢笑,把酒喝尽,彻彻底底宿醉一晚。翌日他离开艺馆之时,几乎花尽身上所有的钱。他摇摇晃晃地走回住处,只见租房的老板将他所有东西丢在门口,大门紧锁。

太宰治拍拍脑袋,才想起来他可欠了三个月房租。不过以身上那点钱应该是付不起的,他便悻悻地拾回自己的行李,搬到外面的行道上,支了个摊,将他的被褥、枕头与拙劣的画作都摆在一起,用钢笔写了几张小纸条,摆在前面。

“卖东西啦!千万不要错过哦!”他露出友善的笑容,朝行人挥了挥手招揽起来。

他定价全然不按市值,只凭随口的一个数字。草席与被褥之类的物品卖得最快,勤俭持家的已婚妇女见他出价极低,脸长得也好看,付钱极为爽快。

倒是他的那一些西洋画作,不是太受欢迎,而且定价也乱七八糟,有的不过十日元,有的竟然敢标上数万日元。此时西方开化并不久,民众仍未普遍接受这样写真与细腻的画作风格,偶有几个年轻的青年慧眼识货,买走了几幅画着海畔沙滩与鸥鸟、下町酒屋的聚会之类的景类作品。

但最后仍剩下一堆对于时下过于出格的画作,比如一些女性赤裸的酮体、男女欢爱的场景。太宰治也不太在意,他翻遍口袋,火柴盒里竟然只剩最后一根火柴。他捻着木质的细柄,擦过盒边红得发黑的磷面,唰的一声,火光便亮起。

他将燃烧起来的火柴抛进了他那些滞销的画作里,火焰触见易燃的纸面,瞬间涨大数十倍,吞噬了起来——烧焦的味道与炭灰的气味一起溢进空气里,不太好闻,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口袋里多了一些钱,太宰治便背好他的帆布包、拿着画板,离开了市町。

他走时未给位于津轻的家中去信,直至度过长冬,家人尽寻不见他踪迹,甚以为他已献身他最热爱的死亡。

 

 

 

[W]

 

他在深林里朝着太阳的方向一路前进,衣物被茂密植物的倒刺刮得破了不少,背包里的干粮就要吃尽。翻过两座山丘,狭窄平坦山谷内淌着一条溪流,几尾小鱼从卵石间的罅隙内游过,太宰治倚在河边捧起溪水喝了两口。

入山之前,他向年老的猎人问过大致的位置。放眼望去,繁茂的绿植与乔木足够将大山覆盖,掩去人造的痕迹。他一路行,终于见到了传闻里已然废弃的村庄。旧式的茅草木屋与曾耕耘过的土地,都长满了荒草,偶见几把锈蚀得不见样子的锄镐。

朝着村庄的北边而行,他终见一道芳草掩住的上山小径,一路向上行去。时至深秋,发黄的枯草与如血般鲜红的枫叶覆盖住山林的大片绿意,寒意包裹肢体,他朝着掌心呵了一口气,白雾蒸起。

他仰头,终于在将至山顶之前见到了寺庙门前的鸟居。两道斜斜向上的飞檐、高大平直的横梁,绑着的几根锦条已经破烂不成形状,在山风摇曳之间随时就像要掉落,许多年前抹上的红漆已经褪落,隐约露出里面木头的质地纹路。

鸟居之后,是生着青苔与荒草的青石板,他拾阶而上,终于到了传闻里的那座无名寺门前。仔细辨认过,那入门处的牌匾并非无名,只是刻画的字迹早被时光侵蚀干净,无人认得清。正殿前的手水舍早就被草木环绕,其中的水混浊不清,长着浮藻。

太宰治走到赛钱箱前,塞钱的缝隙上躺了不少落叶,抬手拂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五元日币,掷入后,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绑在一条已经断了不少细线的麻绳上的铃铛。

他走入内,发现虽然外面看着败落不堪,入内之后才发现四处依然有人打理,庭院里生着好看的晚菊,廊桥上不见落叶,庙殿红漆虽褪,但不见杂草丛生,周围种植的矮杉生得极好,环境打扫得极为简朴干净。

“施主,”一名中年僧人忽然走入他视野,对他单手作了个揖,“寺内已很久不见香客,多有招待不周。”

太宰治立即双手合起回了礼:“不敢,可否让我借住一段时日呢?”他朝着僧人露出一笑:“我是个画家,听说这里落雪的景致太美,想要用笔绘下来。”

“只要不冒犯神佛即可,施主请随我来。”

僧人领路的途中跟他介绍了寺内大概的情况,庙中只有七八位僧人,年纪最大的住持已经七十多岁,仍在闭关期间。他们自己种植食物,偶尔入林打猎或是出山以物换物,日子虽清贫但很安逸。

客厢不常打扫,还要太宰治自己清理一番,僧人指明了存放工具与水井的位置。就在客厢之后便有一道通往山顶的小路,僧人说山顶有片天池,冬季下雪的时候,那里景色最好。

太宰治简单收拾一番,便按参拜的规矩随僧人去了殿内作祷。祷告之后他求到了一支末吉签,僧人着了一眼,但笑不语。签文大意为波澜风暴都将平息,云开日出,或有所得亦有失,不若随缘。

寺庙里的斋饭滋味极淡,太宰治与僧人们一起享用。饭后,他们问起了外面的世界,太宰治便说了一些故事,新式的服装、建起的铁路、四个轮子的汽车,还有西方人叽里咕噜的奇怪语言。当他们结束相谈、道别之时,发黄的窗纸上掠过一道阴影,夕阳的霞光浸透纸面,落进木质的榻榻米之上。

太宰治回到房间,简单地洗漱之后,便摊开寺庙里带着霉味的绵被褥,倒在上面不到半分就入眠。他翻山越岭走了太久,身体早已疲倦。

他不知,有人进了他所在的庭院,推开了他的隔扇门,在清冷的月光之中,在他身边蹲坐下。来人留着披肩的长发,玄色的和服织着云锦纹,他的面容陷在阴影里,只有过分白皙的手指露在光线里,轻轻抚开遮盖在沉睡之人脸上的微卷黑发,他看见了那人模样。

俊美得有些令人意外的五官多少略显颓废,下颌上有些未及清理的短短青色胡茬,眼睫微颤,眼下留着一段细长的影子,高挺的鼻梁之下淡色的薄唇随着呼吸一翕一动,陷在被褥间凸起的喉结与微露的锁骨曲线充满男性魅力。

他看着随意丢在一旁的男人衣物,奇怪的制式,结实的布料,与那帆布包与奇怪的布板皆是他未曾见过的。山外的世界是不是变了很多?那里的人、那里的事是不是很意思呢?

也许是深夜的山里寒凉,被褥间的男人缩了缩,蜷起身体,抱紧被子。中原中也站起来拉上了门,驾轻熟路地从置柜里又抱出一床被子,盖在男人身上。

被子的味道不太好,中原中也皱皱眉,伸手轻轻拍了拍被面。

太宰治裹着厚厚的棉被睡得沉沉,梦中美人在怀、有酒伺候,嘴角禁不住微露一丝笑意。

当他在翌日的晨光中醒来,朦朦胧胧的视野逐渐清晰,他感觉到一道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脖颈,有人在怀、拥着他睡得香甜。太宰治伸手轻轻抬起怀中人的下巴,他困惑地向下一望——柔软的发丝在他耳鬓披散,密密的睫羽覆在眼下,小巧的鼻,樱色的唇,纤细的下颌,过分秀气的面容几乎雌雄莫辨。

他身上的和服带子已经松散,衣领从颈间滑至臂下,露出白皙的肩膀,锁骨处凹陷的阴影看得太宰治有些眼热,他默默地收回目光,伸手替怀中的美人拉好衣服。

太宰治抱着他的腰,胸膛贴着胸膛,平稳的心跳彼此交错,一同裹在暖洋洋的被子里,看着晨光一点点从窗沿处蔓延进整间屋子。冰冷的空气从呼吸之间灌进肺部,温度似是比昨日更冷,到底是接近立冬的时节。

他想听听落雪时从天而降的歌声,见一见不似凡间的美景,与这个世界稍稍再多一点牵连。

也许这样,他就不会总是了无惦念,随时都想背弃一切决然离开。

 

 

 

[X]

 

中原中也迷迷糊糊地醒来,撑着男人的胸膛呆呆地抬起头,便对上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早安。”

中原中也眨着眼,湛蓝色的瞳孔像是雨后水洗过的天空,浮着一层光亮,混沌的意识渐渐回笼……他蹭得一下坐起身,因为惊吓而睁大了眼睛,毫无预料的慌张令他全身戒备。

“你你、你……”

“我是太宰治,你是谁?”太宰治像是一眼就看穿了他,对他俏皮地眨眨眼,语气轻柔,“你是神明看我这么虔诚、赐我的礼物?”

中原中也气得脸都涨红了:“别乱说!我可不是礼物!”

“那你?”

“我、我只是走错厢房了!谁知道你住在这里!”中原中也抬起下巴,双手很有气势地抱住胸。

太宰治起身,凑近青年的脸,在他脸颊边轻轻擦过一吻,稍稍压低的嗓音撩过他耳鬓:“那就是缘分了……”

“你!”中原中也立刻捂住被吻到的地方,心脏跳得极快几乎就要蹦出胸膛,惊慌地想要逃开,却被对方用力一把拉住,他的上半身都跌进他怀里。

太宰治顺势地揽住他的腰,下颌抵在他发顶,笑嘻嘻地说:“腰真细……你好小啊,随随便便就能被搂住哦。”

“你很失礼知道不知道!”中原中也生气地推拒着,但碍着身量的差距无法脱身,只能恨恨地在男人肩上咬了一口。

那是他们的初见,莽撞而吵闹,金色的阳光渗进的温度笼罩在寺庙里这间小小的厢房里,久久未散。

水井里打上来的水冰冷刺骨,太宰治以井水洁面洗漱,在庭院里仰头呵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瞬间消失。遥远的山林望去红红黄黄一片,只剩松杉零星的绿意独独支撑。寺里前院有一颗非常老的松树,树皮粗糙而黝黑,枝头摇摇欲坠的红线诉说着过去香火鼎盛的历史。

他换衣服的时候,中原中也就一直在旁边好奇地看着。棕色的风衣衣摆堪堪到膝弯的位置,立领敞开,露出里面白衬衫的领口,简单的西裤包裹着笔直修长的双腿,脚上是一双日不落帝国时兴的布洛克皮鞋——只可惜沾满泥土,鞋面起皱,看不清上面精致的纹路。

“你穿的……是哪里的衣服?”青年终究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开口问道。

太宰治最后理了理袖口,闻言对他一笑:“欧罗巴的服装。你知道欧罗巴吗?在大陆的最西边,有很多神奇而美丽的国家,那里的人说着和我们不同的话、穿着和我们不同的衣服,吃着不一样的食物,也信仰着不一样的神。”

“那他们长得和我们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他们更加高大,肤色很白,头发是漂亮的金黄色,还有许多像你一样美丽的蓝眼睛……不过我觉得还是你的眼睛最美,比大海更澄澈、比天空更明亮。”他笑着朝脸已经红了的青年比了个飞吻,“这也是他们的礼仪哦。”

中原中也撇过头,哼的一声走出厢房,便响起了隔壁的隔扇门被关上的声音。

太宰治扬起眼睛,微微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明亮的晨光透过绘着野竹的窗纸给他镀上一层模糊的毛边,颀长的影子映在隔扇上。他收好自己的帆布包,去僧人住的地方讨了一碗米粥。

寺里的僧人早上五点便起床做事,日常清扫之后享用早饭,然后就在殿里打坐念经。日复一日单调而平静的生活里,唯一有趣的不过是这大山中季节变化时的风景,还有偶尔来过的香客说一点外面发生的新鲜事。

他同僧人说了几句话,便背着包上山了。通往山顶的路边只种了几颗云杉,大多是红叶凋落中的枫树。虽然距离山顶并不远,但台阶很陡,朝露未散,金晖成雾,视野有些朦胧,路面湿滑难走。

抵达山顶,他便能看见僧人口中的天池。并不太大,但湖水极为清澈,湖畔旁杂生的草木葱茏,叶尖轻点碧溪,宽阔的天空如同画卷一路展开,些许稀薄但极为清新的空气从鼻尖渗入肺叶,感觉身体都轻了许多。

他用颜料盘盛了点水,将画板借势架在湖畔一块高大岩石侧边的缝中,铺开一张白纸。他比对着眼前的景,仔细地用画笔调着颜料,细腻的蓝色在他笔尖延展出不同色调,他取用了最淡的一种,画笔点上了微糙的纸面。

深林里清脆的鸟啼络绎不绝,周遭还散落着些许虫鸣,空旷的山顶与宛如镜面的天池,和熙的阳光笼罩他的身体、他的神经,还有他的灵感与手中的笔。

或许他再也写不出什么更好、更美的诗句,但至少还拥有画笔,得以记录他眼前最好的风景。

有一个人影悄悄地躲在他身后不远处,眼中惊诧而痴迷地看着他的画纸,神奇的画技将所有的事物都真实地勾勒出来,笔触是想象不到的细腻,无比写实地呈现出最真实的画面,但每一笔的走向、每一种颜色的着落,似乎又带有绘者飘渺悠远的神思与情感。

当太宰治最终落笔,有风缓缓吹过纸面,未干的颜料发出一股淡淡的矿物味道。似乎是不够满意,太宰治又细细看了几眼,在天空的位置补了两道细细的金色。应当还有阳光,肉眼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光,带着天照大神的慈爱降临大地。

他收起画具,将包背起,未及转身便开口:“中也,你还要偷看多久呢?”

被人唤到名字,青年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踩在一截枯枝上,发出破裂的响声。他不满地啧了一声,抬眼便对上男人望来的戏谑目光。

“背后长了眼睛吗……怎么看见的。”他嘟囔着,眼睁睁看着男人朝他走来。

太宰治仗着身高优势,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趁势勾住了他的肩膀。

“别老是动手动脚的,很讨厌啊!”中原中也抗拒不能,只能饱含怒意抬头瞪了他一眼。

“这是表示亲近,”太宰治坏坏一笑,“毕竟都是同盖一床被子的关系了嘛。”

“你又在胡说什么!”中原中也不客气地踩了他一脚,木屐底带来的伤害很是惨烈,太宰治闷哼了一声,但随即他便笑起来,低头在青年的脸颊边蹭了一个吻。

“为了美人吃点苦也是应该的。”

中原中也呼吸一滞,随即咬牙切齿地抬头:“太宰!”

太宰治低低笑出声来,山风吹起颊边的微卷发丝,眯起的眼角一线又细又长,裹挟着笑意向上弯起,薄唇之间微露洁白的齿节,逆光的角度令他俊美的面容陷在阴影之间,只剩眸间微露的一点光亮,像是夜空中闪烁的一枚星子,几乎勾去他所有的目光。

他的喉结随着发出的笑声微微振颤,下颌边缘蹭到的一笔颜料是太阳初升时的金黄,凌乱的黑发随风摩挲着衣领,他依然英俊,却更加恣意不羁,对世无争却对己苛刻的态度时时刻刻分割着他的灵魂,矛盾却又和谐……他是太宰治。

这就是太宰治。

中原中也就在这一刻,突然明白。

 

 

 

[Y]

 

立冬时分,山里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然后渐渐声势浩大,太宰治挂好蓑衣,进了后厨帮僧人们劈起烧热水的柴。他又一次对他们说起那个住在他隔壁的漂亮青年,掩藏在别扭脾气之下的过分天真与善良,实在有趣得很。

僧人只是一笑了之,没有过多评论,只道:“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天地自有惊喜,相逢即是有缘。”

“能走进这座寺庙,也是我的缘分,”太宰治将柴火靠着墙根垒好,微微一笑,“我曾去过很多地方……但只有这里能使我平静。”

天气越来越冷,早晨的霜冻十分厉害,客厢简陋自然是没有地龙,唯有寺里僧人好心送来的几个烧着炭的暖炉。中原中也竟是意外地怕冷,太宰治没有花什么工夫,便将人从隔壁哄来自己房里。尽管每日中原中也都在自己的被褥里入睡,但翌日总是在太宰治的怀里暖暖醒来。有些事,习惯了便不再挣扎。

山间如今仅剩一些常青木的颜色,枝桠空空七纵八横分割天空,枯叶已然掉光,在山间的小路上积满厚厚一层。潮湿的空气里浮着一股泥土的腥气,太宰治背着包又踏上采风探险的路程,身后还跟着困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的青年。

“睡不够就别跟来了,万一不小心失足掉下山去,我岂不是要哭死。”太宰治用双手拇指、食指搭了个方框,摆在眼前取景。

“哼,我才是怕你被狼叼了去。”中原中也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

“哦?中也原来如此关心我呀,我这心,可真是暖极了。”男人说着转头对他眨眨眼,狡黠一笑。

“少恶心我。”他不为所动,横眉冷对。

太宰治从来不拘束于什么礼节,寻见一处稍许干净之地,便直接坐下,将画板下侧抵在腿上,从包里掏了半支碳素铅笔,就在白纸上浅浅勾画起来。他偶尔半眯起眼,将笔尖比在眼前,凝视半天才落笔。从不曾刻意打理过的微卷黑发浅浅勾勒着他的侧颊,微陷的眼窝显得那双仿佛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睛更为深邃,挺直的鼻梁折下一道淡淡阴影,唇瓣之间有细微的光经过,他的英俊总是来得漫不经心,忽然一下,就感到了心悸。

哪怕他行事恣意,但从极小的生活细节中可看的出他曾受过极佳的家教,绝对当得起一声公子。可他偏偏将自己活得如此出格……如此自由,叫人艳羡。

中原中也沉默地陪在他身旁。在这初冬的寒风凛冽中,笔直的背影挺拔又骄傲,凝视的目光专注而深沉,看不清的神色在他眼底如同潮涌回旋起伏。

冬日的山与冷峻的树已经在粗糙的画纸上成形,铅芯在纸上摩挲的声音细微但仍听得分明,太宰治心无旁骛,只剩他的笔尖与眼前的景,却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久久伫立的影子在某一个时刻便消失了。

当他独自回到寺庙,推开房门,温暖的空气忽然涌出,将他团团围住,扫去一身沾染的冰寒气息,冻得有些发木的指尖方才渐渐回温。目视所及之处,纤瘦的青年静静地趴在被褥里睡得香甜,角落的矮桌上用盘子盖着僧人送来的饭菜,几个暖炉烧得正好,拉窗开了一条窄细的缝隙,一片枯叶落在地上。

他褪下鞋放好包,拉上了隔扇门。将盘子揭开,饭菜仍有余温,他拾起筷子自行享用。寺里的斋饭味道一向淡,只是这入冬之后,一些祛寒的食材便用得多了,滋味稍重,是为暖身。

用过饭,他端起碗筷自去外面的池子里洗净。得益于远赴重洋独自求学的经历,从小作为大少爷长大的太宰治多少还是习得一点生活技能。山里的井水冷得像是要吞掉他的指尖,但他也未曾多言,按部就班做好事情,再次返回到温暖的房间里。

手指微微发痒,太宰治不用细看便知起了冻疮。他拿出之前画到一半的作品,兑好颜料便继续上色,油脂与矿物混合的味道从他的指尖缠绕而上,逸散进周遭的空气里。直至画好之后,太宰治才觉得自己的肩膀僵硬得酸痛,他给自己按了按,转头便见中原中也仍在睡梦中,已经很久了。

他上前摸了摸青年的额头,并不热,不见病症。他皱着眉唤道:“中也……中也。”

中原中也似乎是听见了,哼了一声,翻翻身想要继续睡。

但太宰治很执着,他轻轻推搡着对方,念着他的名字。

“干嘛……我好困。”中原中也终于迷迷瞪瞪睁开眼,嗓音有些许沙哑。

“你睡了好久,我担心。”太宰治摸了摸他的额头,俯身吻了他的眉心,“你太嗜睡了,怎么了吗?”

中原中也或许是没有睡醒,显得异样乖巧:“没事,我冬天里就是这样,春天就好了……太宰,我再睡一会,就一会好不好?”他甚至蹭了蹭落在头顶的男人掌心。

一瞬间有什么满涨了胸膛,太宰治只觉得心软,点点头:“好。”

然后他看着青年手里拉住他的衣袖一角,又安静地睡着了。

也许是在被窝里睡久了,他白皙的脸颊与鼻头有些红,柔软的嘴唇微微张开,隐约可见白净的贝齿。太宰治低垂的褐眸满载柔光,温热掌心摩挲着青年的脸,一时间他有好多话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想静静地看着他。

他想起了他的使命、他的画笔,目光望向放在角落里的包。

太宰治走过去取出纸笔,坐在中原中也身边——这是他第一次那么的、那么的想要画下一个人的模样。他的头发是夕阳一般温暖的橙色,清澈明亮的眼睛宛如宝石宛如天空,小巧的唇瓣仿佛初绽的玫瑰一样柔软,他总是穿着玄色的和服、踏着木屐,白皙的脖颈高傲地扬起,优雅高贵、却又敏感锐利。

许多、许多不同神情的他,出现在他的笔下,幸好那些他以为一晃而过的场景和画面,早就被异动的心潮通通铭下每一个无意间的细节。每时每刻想起,颜色始终妍丽、线条始终清晰,他只需灵巧的手指与腕部,便能通通还原下来。

冥冥之中,他似乎摸到了命运的轨迹。

也许,他等候的不是一场神迹般的雪,而是一个足以牵动他心神的人。

 

 

 

[Z]

 

初雪在一个夜晚便悄无声息地落下了。

线香的味道带着禅意,从被敲响的木鱼与跪坐的蒲团之间传了出来。中原中也坐在隔扇门前,手炉在他掌心怀中传递着暖意,目及之处尽是优雅的廊前白雪,头顶的檐下结着密密的冰花,宛如蛛网。

太宰治去了寺庙门前的鸟居,葱茏的松杉已盛满厚厚雪粒,朦胧的绿被冰冷覆盖,放眼望去这大山,全在落雪的静谧之中。偶尔的风啸之间夹杂着一两声孤单凄厉的鸟啼,踏雪时吱呀吱呀的响声似被放大了许多倍,清新而寒凉的空气灌满他的肺。

天空也似冬雪,干干净净没有云影,只有一轮金黄的太阳悬在东方。太宰治只是打了几个草稿,手指便冻得僵硬。他甩了甩手,有些无奈,之后便收好纸笔,慢慢踱步回了寺庙中。

“你来这里就是看雪吗?”中原中也曾问过他。

太宰治不正经地笑笑,伸出食指轻轻刮蹭了一下青年的鼻头:“是啊。还想听听传闻里天女的歌声,你不知道外面的人传得多神奇呀。”

“天女的歌声?”

“他们传说,大雪纷纷的时候,会响起一道美妙的歌声。”太宰治顿了顿,“不过我觉得应该是误传,外面的人还说这里的和尚不老不死呢。”

烛火飘摇,影子在墙壁上不断摇曳,中原中也看着太宰治眼角眉梢里的淡淡笑意,被他温柔地吻了吻脸颊。

此时的太宰治朝着来时的路归去,然后他便看见倚在门外的青年因昏昏欲睡而摇晃着的脑袋。天气寒冷,他的发上落了几片被风吹进来的雪花,然后慢慢垂落,打湿了他的发梢与衣襟。

他走快了几步,单膝跪在青年面前,皱着眉轻吻了他额头,将困倦的他揽入怀中。他不知中原中也是怎么了,睡着的时间随着天气寒冷变得越来越长,问他也不愿多说,只说是入春就好了。

他曾无数次渴慕着死亡,生平却未有这一刻对死亡充满了惧怕。

“中也……”太宰治垂下眼,望着一片雪渐渐化成水渍,化进木质地板的缝隙里。

中原中也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太阳升高,阳光带来的暖意聊胜于无,他靠在拉窗边,沐浴着这光线。太宰治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清粥进来,在他身边坐下。

他们没有过多的对白,只是几个眼神的打量便知心意。中原中也拿起白色的瓷勺,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清粥。食物温暖了他的身体,连精神都好了很多,他同太宰治说了几句话,便坐在他身边看他画画。

这样的天气已经无法在外完成画作,颜料会被冻硬皲裂,只有在温暖潮湿的室内,才能继续。中原中也已经闻惯了松节油的气味,再不会皱着鼻子别开脸,他看着太宰治调制着颜料,一层层、一叠叠地涂抹在上,熟稔的画面便出现在他眼前。

这实在是太过于神奇了。

不管是多少次他都要为此而惊叹。

房间里各处已经挂满了许多幅正在晾干的油画,但狭窄的空间永远不会逼退画家的灵感,太宰治的脑中与手指仍拥有许多画面。然后在又完成一幅作品后,落魄的画家又展开了下一幅草稿。

那是一幅秋景,就在寺庙的庭院里,廊桥上站着一个身影——中原中也眯起眼看了几秒,忍不住瞪大眼睛,他偏头看了一眼男人,有些磕巴地道:“太宰,这个,这个人……”

“是你呀……”太宰治低笑一声,“那天我见你站在桥上发呆,便忍不住画下来了嘛。我很久没有画人像了,你要祈祷我给你画得好看一点哦。”

“反正你可不许把我画丑了!”中原中也哼哼道。

太宰治偏头朝他眨眨眼:“求我啊?”

“你!”中原中也伸出手指揩了一点颜料,直接蹭到了太宰治的脸上,“你画丑了,我就也把你画丑了!”

太宰治哈哈大笑。

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是在大雪的夜晚。环绕四周的油画色彩斑斓,矮桌前的烛火摇曳,灯花噼啪作响,太宰治握着中原中也的下巴,俯在他身上动情地吻。

……在微微晃漾的烛光间,泪水打湿了他的眼睫,结成长长短短的一片,他无助地望着身前的男人。他喘息着,喉咙嘶哑,隐约有一点哭腔,低声唤道:“太宰……”

中原中也看见了男人陷入情圌圌圌圌热之中的眼睛,目光又深又沉,浅褐色的瞳孔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发红的眼角微微上挑,湿淋淋的鬓发贴在他的颊边。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将那些湿了的黑色发丝勾在他耳后,他不知道此时的自己神情有多么温柔,眼中的爱意多么溺人。

太宰治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中原中也肆无忌惮地与他接吻,可是吻着吻着就流泪……热情暗生,不可自抗。

在这一夜星光闪耀间,数不尽的世界相互碰撞,大雪漫漫,烛火也漫漫,没有谁不能得以安寝。

翌日的早晨,太宰治醒来,身旁没有人,但热腾腾的米粥已摆在矮桌之上,散发着袅袅的蒸汽。烛泪在从烛台上垂下的中途便凝固,焦干的短短烛芯被凝在底部,可望而不可及。

他换上衣衫,推开了门。

天际依然是浑浊的乳白,飘着细小的雪花,山风中有一股清新好闻的气味。他踏着雪,一个人走了很远。

山顶的天池已经彻底结冰,湖蓝色的水面已经变成洁净的冰白,倒映着四周风景,宛如一面镜子。太宰治一步一步朝着天池中心走去,落雪纷纷,缀在他黑色的发间,蹭过他飞扬的衣角,天地之间似乎除了他便只剩了白色。

这样干净,这样纯洁的颜色。

确如神迹一般迷人。

雪似乎越来越密集,太宰治伸出手接住一小片,还未及看清模样,便在他掌中化成水。

细小的风声呼啸,但在这熟稔无比的声音中隐隐约约传来了歌声。

那歌喉婉转而空灵,雌雄莫辨,忽远忽近,曲调悠远绵长,像是穿越了重重时光与数千世界,才无意坠入凡间。

正是天籁。

太宰治惊愕地抬起头,放眼四周,却什么都没有望见。

……在他脚边的冰面镜里,有一小截深褐色的翅膀掠过。

空中仍是飞扬的飘雪,几片云影交错纵横。

这场雪之后,太宰治再也没有见过中原中也,他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太宰治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画下那场声势浩大的雪景……还有身着玄色和服的青年,他姣好的容颜在飞雪之间若隐若现,扬起的袍角似在风中猎猎作响,樱色的唇微微上扬,骄傲不羁的眼睛从画纸中望了出来。

太宰治握着画笔的手指在颤抖,心中涌动着各种情绪,它们翻滚、咆哮,它们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

百转千回。

窗外露出的漫天星光,映在他眸中,就像一种思念。它长满了他的全身,在烛光下肖似黑色的翅膀。

 

 

 

“施主,这山中栖居了许多云雀,清晨怕是会吵闹了些。”

“不要紧,不要紧。”初来乍到的太宰治捏着一片红枫叶,笑意浅浅。

 

 

 

Fin.



【2021/1/4-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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