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走失

///Written By 颜未臣

///太宰治×中原中也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他们总是熙熙攘攘聚集在一起,小心翼翼地相互观察,期待着作为消遣的某些病态反应。”

 

 

中原中也第一次见到太宰治的那天,是昭和二十年的盂兰盆节。

男人低垂着温柔眸眼,持着木瓢在庭院的池塘里舀了一些水,浇在偎在腿边的小河童头顶的碟中。碧绿的树影在淌下的一线水流之间潺潺晃动,小妖怪兴奋地挥着指间长蹼的细瘦手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

偶然路过的中原中也在栅栏外惊诧地瞪大眼睛,陌生的英俊男人正好抬起头——目光相遇的瞬间,他忽然笑了。

一时轻慢风声与嚣张蝉鸣,仿佛浪潮般一起撞向他耳膜,令中原中也几乎忘记了呼吸。

“你好。”太宰治的唇角微微弯起,黑色眼眸里浸着一线金色光线,好看得有些妖异。

——中原中也那时从未想过,这惊鸿一瞥并非仅仅只是意外。

 

在远离东京的偏远乡镇,留洋求学十年归来的大少爷才知道,儿时的志怪传说并非逸闻,是真实存在的。

中原中也摘下白色的圆礼帽,身体拘束在修身的洋服里,紧绷绷地跪坐在榻榻米上,手心捧着一杯主人家奉上的粗茶,忐忑又好奇地越过绘着大正风图纹的隔扇门,观察起了正在庭院里撒欢的小河童。

“不是所有人都看见,”太宰治解释道,“年纪小的孩子,或者是刚经历过生死、魂魄不稳的人,比较容易看见……还有人是天生的阴阳眼,打从一睁眼起,就能看见它们。”

中原中也皱起眉:“我以前从未见过。”

太宰治倒是淡淡一笑:“你身上有阴阳师画下的符文,借的是家族先祖庇荫之力,你离开日本那么久,封印大抵是失效了吧。”

中原中也沉默着,没有开口。哪怕事实就摆在面前,情感上一时也没那么容易能够接受。

“我祖上是阴阳师,但到我这一代已经血缘淡薄,纵然能见到他们,但也没有什么能力能够庇佑它们,”太宰治说话时的口吻格外平静,但语出惊人,“接受西化教育的你,想必更为明白如今社会制度的剧烈变革到底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这样动荡的乱世里,那些以某种神秘的方式生活在我们中间的神魔鬼怪,不得不开始衰竭和消亡。再过一些年头,哪怕你想见,可能也见不到了。”

“……明明住在这样的穷乡僻壤,你知道得还挺多。”自尊心过剩的大少爷面对源于未知的羞愧和忐忑里,下意识发出这样刻薄的讥讽。

太宰治微微上翘的眼睛含着笑意,看似温和却直击人心:“小少爷,无知并不会遭人轻蔑,但傲慢会。”

盛夏的光线穿过密集的树冠,滤去炙烫的温度,平缓地在木质的地面徐徐散开,木纹墙壁上荡漾着池塘水面粼粼波光,隐约可见一截红色锦鲤的影子,燥郁的暑热似乎在这里得到了缓和,显得格外宁静安逸。

被揭穿内心的中原中也热了耳根,白皙的脸颊浮着一片淡色的粉,移开了目光,小声地道:“……对不起。”

太宰治轻笑了一声,执起瓷白茶壶为对方续了一点茶水,很是自然地问道:“少爷在哪里求学?读的是什么呢?”

“在法兰西,读世界文学。”

“哦~高卢人那副趾高气扬的贵族做派倒是学得极好呢。”

这话一出,中原中也瞪着他:“你怎么能这么说!”

太宰治冲他眨了眨眼睛,用稍显生涩的法语道:“小少爷,我是太宰治,你呢?”

中原中也一愣,吃惊得差点忘了开口:“……中原中也。”

 

“家族传下来许多藏书,无以为生,所以开了家租书店,聊以果腹。”太宰治带着中原中也从后院走到前庭,这里已经被改成了书屋。

除开门边的小高台,并不大的房间完全被顶着天花板的木质书架塞满,架子上没有任何一处空置,完全被数量可观的书籍满满当当地挤满,书架之间的过道只堪堪容得一人通过,间或吊着几个老旧的钨丝灯泡,在阅读时提供照明。几缕光线之中游曳着浮尘,经历岁月打磨后的陈旧书页散发着饱满而浓郁的墨香,凝固着时间的气息。

中原中也眼花缭乱地张望着,忽然某处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他循声望去,只见太宰治躬身蹲下,从书架背后揪出个手掌那么大的小东西,他定睛一看,是个戴着黑色面具的小人,一手拿着小锤子,一手拿着小榔头,派头倒是霸气得很。

太宰治好气又好笑地用另一根手指戳了戳它的肚皮,无奈道:“不是让你别在这里捣乱吓人了么?”

小人叽叽咕咕说了什么,然后它转过戴着面具的脸,和太宰治一起看向了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书架上发出砰的一声,两本旧书从架子上掉下来,灰尘浇了他一头一脸。

“怎、怎么了?”

太宰治噗嗤一笑,弯起的眼角仿佛初月,浓密的睫羽在眼后展出一小段阴影,凌乱的黑发衬着他过分苍白的面颊,有几分消瘦而病态的美感。

“它说你的眼睛真漂亮,因为喜欢你所以忍不住吸引你注意。”

“啊?”

中原中也还没有反应过来,太宰治就拎着小妖怪走到他面前,对他说:“伸手。”

他愣愣得照做,那只小妖怪就被太宰治放到他手心里了。

它的重量很轻,脸上的黑色面具绘着不知涵义的葵纹,它站在他的掌心里兴奋地原地蹦跳,吓得中原中也怕摔了它。

“它是只鸣屋,一般寄生在人类的屋子里,比较顽皮,时不时捣乱发出声音吓人一跳。”

“你、你不然让它冷静点……”中原中也手足无措地捧着它,抬起头向太宰治投去求救的目光。

太宰治轻笑:“你低头,把脸靠过去。”

“怎、怎么?”中原中也不明所以。

“听我的。”

“噢。”

中原中也凑近了那只小鸣屋,小妖怪果然不乱蹦了,停下来仰起头看着他,手里的锤子榔头凭空消失,它伸出手从下颌处揭开了面具一角——中原中也以为能够看见它的模样,谁想脸颊上被轻柔的什么软软蹭过,下一秒鸣屋又合上了面具,迅速地跳下他掌心,躲到屋子里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了。

后知后觉的中原中也又一次怔住了,然后在太宰治低低的笑声中红了脸。

“它……是真的喜欢我啊。”

太宰治伸出微凉的手指在他方才被小妖怪亲过的位置蹭了一下,深邃目光似含深意:“嗯,是喜欢你的。”

 

在夜晚的庙会开始之前,太宰治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身尺寸合适的旧和服,借给中原中也穿。中原中也不愧少爷命,自小有仆人服侍穿着和服,自己连襦袢和小袖都分不清楚,太宰治无奈地帮他穿戴起来,还被对方以无声目光嫌弃着动作笨手笨脚。

房间横梁上歇了几只野衾,窗棂卧着只青鹭,戴着面具手持长刀的小天狗躲在门后,它们围着他们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叽叽喳喳的声音交汇在一起,配合着黄昏时越发骄纵的蝉鸣,吵得中原中也脑袋疼。

太宰治为他系好衣襟带子,直起身子时顺手抚过他紧皱的眉心,像是要将那点不高兴的纹路抹去:“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什么?”中原中也态度焦躁,回答很是敷衍。

太宰治忽然贴上他耳鬓,刻意压低了声线:“他们说……这个小公子真好看,细皮嫩肉的,身上的味道真是香啊……”说话时吐出的热气顺着脖颈蔓延开,他的一只手还搂住了中原中也的腰际,姿势过分亲昵,轻佻又暧昧。

中原中也又惊又怕,面红耳赤地推了太宰治一把:“你、你别瞎说,我是不会这么容易被骗的!”

太宰治捧腹大笑:“中也你怎么会这么可爱啊!”

周围的小妖怪趁势发出动静,仿佛在起哄。

惹得中原中也这会倒也不害怕了,一个个瞪过去:“都不许说话了!不然,不然,就全都拔了毛、烤熟了给我下酒!”

这话一出,太宰治便笑得蹲在地上,身体颤抖着,尽管用一只袖子捂着嘴却仍然也没有止住那笑声。

这模样气得本就羞恼的中原中也拉开隔扇门,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而房间里的太宰治仍是抱着袖子大笑着——夕阳坠进地平线,大火熊熊蔓延了整片天空,火车悄无声息地在人间云层和地狱河川之间往返穿梭,生魂和亡灵交汇之处隐约传来的鬼哭妖嚎被含进风声,逢魔时刻的黄昏,鲜红的光线浸没他瘦削的身体,影子在墙壁上被扭曲拉长。

然后室内的小妖怪们听见了那位大人埋在袖间压抑的哭声。

喑哑低沉,无处安放的悲伤仿佛晚来的雨水,淹没了室内。

妖怪们纷纷凑了上去,趴在房梁上的野衾,藏在阴影里的涂壁,躲在老树里的木魅,池塘里手足无措的河童,窗沿的青鹭,栖居在灯芯里的古笼火……

它们陆陆续续地出现,依偎在太宰治的身边,仿佛这样无声的靠近能够令他得到一点慰藉。

十年的时间,青坊主过去为他所占的预言,终于实现了。

少年时那些关于爱恋的记忆,已经焚身蚀骨了这么多年,他已经竭力维持姿态,不叫自己在他面前崩溃得一塌糊涂。

太宰治再次从袖间抬起头,又是平日里那副风流薄情的模样,低垂的眼眸里含着未及褪去的水光,他轻声吩咐道:“小心保护好他……不要再发生过去那样的事了。”

 

中原中也一口气直接走出了太宰治的家门,他站在门口垂放的灯笼下,不顾形象地骂了几句。等了一会也不见太宰治追出来,陌生的地方他又不识得路,留在原地有些尴尬的中原中也正要往外走,却被什么拉住了袖摆。

他偏头看去,是一只仅有他膝盖那般高的鸦天狗,戴着暗红色的高鼻子面具,背后的黑羽垂至地面,脚踏木屐,一身墨蓝色的狩衣还是平安或者镰仓时代的旧款式。

“大人,别生气。”

鸦天狗的声音意外的清亮好听。若是不看它模样,中原中也还以为是个健气的人类青年在说话。

“你……”中原中也刚要蹲下来与它平视,就见鸦天狗振翅飞了起来,悬在他肩畔,手里却没松开揪着他的袖摆。

“家里很久没来生人了,大家只是有些好奇,您别介意。”

中原中也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我不是故意对你们发脾气的……”

“太宰大人是个好人,他只是一个人太久了,”鸦天狗说道,“您也不要生气。”

“没……我,”中原中也顿了顿,想起太宰治方才的举动,胸口里头那颗不太听话的心脏又开始乱蹦,脸热了起来,“我不喜欢这样,太轻浮了。”

“嗯。”鸦天狗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陪着他看着黄昏最后一缕光线从天际消失,随之而来的黑暗如同一块黑布覆盖了夜晚,星子零星缀在云层中间,一闪一闪好似神明之眼。

“这一天过得……太奇幻了,感觉就像是梦,”中原中也望着天空,忽而开口道,“今天早晨我和母亲大吵了一架,什么都没带,气冲冲地随便坐上了一辆路面电车,抵达终点后,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这里,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召唤我一般……接着我遇上了他,遇上了你们。”

“为什么呢?我已经很努力了,从十几岁时起就在异国他乡一个人生活,如今我好不容易完成学业,坐了两个多月的船才归国,家人就又要我离开去别的国家……为什么好像不管我在哪里,都不是被需要的呢?”

中原中也仿佛自言自语的话音刚落,袖里的手便被来人握住了,他吓了一跳,惆怅思绪瞬间散去,转头看去,就对上了太宰治的眼睛,墨色瞳眸里波光浮动——不知道为什么,他品出了点温柔缱绻的味道。

甫一察觉到这一点时,中原中也心惊肉跳地保持着神情镇定,尝试抽回自己被紧紧握住的手,但对方力道之大,没能成功。他这才有些慌乱道:“你做什么?”

“没事,我只是想说……你若是想留下,那便留着不要走。”

太宰治的五官浸在门前灯笼下的昏黄光芒里,眉骨典雅却不张扬,长长的眼尾微微上挑,在光线的铺张里,俊美妖异得有些不似凡人。他牵住了中原中也的手指,微凉的体温通过肌肤相贴传了过来,冰得中原中也心里一颤。

说不清道不明的郁结难过一时间汹涌蔓上心头,他还未及反应,便受了太宰治俊美笑容的蛊惑,脚步不自觉跟上,轻易就同人一起走了。

 

这里个远离东京都的小村镇,尚未完全普及电路,道路两端大多还是悬着灯笼而非东京都城里那般夸张地铺设大片电灯。灯油燃烧时的油脂味道混杂着夏荷的暗香,吵嚷的人群声音不时从不远处的庙会中传来,他们一路上难免偶遇些同样是去参加盂兰盆节的邻里乡亲,大家穿着简单浴衣,提着绘满花朵的灯笼,兴致勃勃地互相问好。

中原中也时不时便被檐下、路面上打闹着的小妖怪吸引去目光,有些他认得,有些他也不识得。注意到的太宰治揪着他的袖子,小声提醒:“别看太久,它们会发现的。”

庙会上的祭典活动已经开始,鼓声哒哒响起,在这宁静山间传开老远。

太宰治和中原中也没有靠太近,十分默契地在人群背后便停下,只远远看着。

“要吃苹果糖吗?”太宰治忽然问道。

中原中也眨了眨眼:“你说什么?”

太宰治指着不远处一个被小孩们挤满的糖铺,又问了一遍:“我去买一个给你,好不好?”

中原中也仔细观察他神情半天,才发现他确实认真并非说笑:“我又不是孩子……”

太宰治弯了弯眼眸,兴奋地迈步离开,挤进了一堆总角孩童间。不太清晰的光线里,中原中也瞧见他英俊侧脸,显露出的是真实笑意,不知为什么,自己也觉得快乐。

最后他接过太宰治递来的一根苹果糖,晶莹剔透的玫瑰糖衣裹着颗本土小苹果,只是这样可爱又漂亮的东西确实不太适合他的形象……

太宰治却十分开心,很是期待地道:“你咬一口,尝一下。”

中原中也在他灼灼目光中僵硬张口,酸酸甜甜的果肉混合着糖衣,好吃是好吃,只是一个成年男性确实拿着孩子的玩意有些尴尬……他只咬了一口便赶紧递了回去:“很好吃,你也尝一口。”

太宰治倒是不甚在意,坦然接过那根明晃晃露着个中原中也秀气牙印的苹果糖,朝对方狡黠弯了弯唇角:“我帮你拿着,想吃的时候就往我这里探脑袋。”

这会儿一只黑色猫又正挂在他衣服对襟间,摇着几根软绵绵的尾巴,还在眼巴巴地垂涎着他手里的糖。

“谁、谁想吃了,”夜色里中原中也神色羞窘,然后用眼神示意道,“你还是给它吧。”

太宰治故意举高了那糖,低头对那只猫又说:“不可以,这是我买给中也的哦!”

刚好从他背后经过的毛娼妓听见了,抿唇发笑。她抬起美艳眸眼,对中原中也柔柔说道:“俏哥儿,可别浪费了我们大人一番好心意呀!”

“是啊是啊。”毛娼妓身边还跟着个鬼女红叶,纤纤玉指携着一片纱巾捂住了半张脸,露出的眼睛尽管盛满多情媚意,但森森鬼气隐隐发寒,令人不自觉害怕。

太宰治闻言低笑,转头同她们问了一句好。

中原中也有些紧张地下意识偷偷抓住身畔人的袖角,也跟着问好。鬼女红叶看出了他的害怕,没有和太宰治多说什么便携着毛娼妓离开了。

“我祖上其实曾同妖结过亲,这里的妖鬼,大半陪我长大,”太宰治贴在他耳边悄悄说,“其实只要我在这里,你就不用害怕。”

“谁、谁怕了!”中原中也倔强地看了他一眼。

太宰治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阵阵太鼓声中,山风呼啸一一亲吻过众人的面颊,仿佛自阴间暂时归家的祖先灵魂们对血亲后代慈爱温和的问候,彼此祝愿的深厚情谊足以穿越生死阴阳。祭台上淳朴而虔诚的村民正在起舞,被云层遮盖的星辉之中,忽而感应到什么的中原中也仰起头,便看见了白衣紫衫的男子在夜空中缓缓飞行,周身围绕着紫色火焰,半张脸上有着黑色凤凰的纹路,他身后追随着数量众多、拥挤在一起的人魂——

“他是冥府的引路使者,由凤凰涅槃时遗落在人间的火焰幻化而成。每年魂祭,他便自黄泉带回未及投胎、家人尚在世的魂灵,同思念着的亲人团聚。”太宰治说道。

中原中也看着那熙熙攘攘的魂灵长队,仿佛喃喃自语一般道:“……原来盂兰盆节是真的啊,过世的人同在世的人团聚的节日。”

“嗯……敬奉先人,祈求庇佑,本来仅仅是这样的。”

太宰治话音刚落,便听见祭台上最后一声长鼓骤停,“咻”的一声,今夜第一道烟花点亮了夜空!人群随即爆发出盛大的欢呼声,璀璨火花在噼啪作响中肆意变幻着形状和颜色,热烈奔放地点燃了沉寂的夜晚,绚烂繁盛至极好似一道美好幻梦,引人目眩神迷。

甚至连那位冥界使者也在夜空驻足半晌,凝望着这场烟火许久许久。

缤纷光幕在中原中也的脸上肆意变幻,描摹着秀气眉眼和冷淡薄唇,在这样的热闹之中,太宰治只偏头看着他——他瞳仁里倒映着稍纵即逝的花火,散落的柔软发丝在晚风里轻轻晃动,一如少年时模样,仿佛他们相别的十年时间不曾存在。

直至他忽然间开口:“纵然比不上东京的隅田川花火,但在这乡野间,倒也称得上绝美了。”他口吻里的傲慢与眼里的惊喜大相径庭,真是别扭至极。

太宰治笑了,怀里的猫又用尾巴撩了撩他的手臂,惹得皮肤上一阵麻痒。

 

木门偶尔开合,传来山间的风声雨声。透过一支支由墓火燃起的青色光芒,映照古朴陈设的厅堂。子时已到,换上白色羽织袴的太宰治跪坐在魂龛前,羽织上黑色的葵状纹付有着繁复纹路,那其实是由一段祈福和庇佑家族的铭文构成。

他口中喃喃念着咒,为墓火又添了一些灯油。

数只青鹭的翅膀下伴生不灭的蓝色火焰,在夜晚的天地间反复盘旋,发出凡人无法听见的鸣叫——幽灵们穿着不同衣服,互相推搡着,皮肤摩擦着,胸口叫喊着,从遥远的三途河川边步行至此,吵嚷中比较着自己的人性,哪一个更真实,哪一个更不虚伪,直到他们听见血缘相连的亲人呼唤的声音,停下彼此昏头昏脑的纠缠,循着声四散而去。

太宰治终于听见那道在锁链牵绊下显得格外缓慢的脚步声,一步又一步——也不知从哪一辈起,他们家历代先祖都因为窥探天机而在亡故后被冥帝罚上一圈又一圈沉重锁链。这伴着枷锁声响的脚步,从他的儿时至今,从这偏僻乡野一直到繁华东京都,早已经贯穿他的前半生,而且将会一直延续下去,直至归属于他的死亡。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雨水顺着躁动的山风洒进了屋内,淋湿了一小片地面。

那片影子向他靠近,最终在他身后停下。

太宰治转身向后,行了一个标准的跪礼。

“父亲。”他道。

魂灵穿着死后被换上的白色寿衣,与在世者穿法相反的右斜肩左开式对襟,额头上贴着一块三角形的天冠,明明是极高大伟岸的身形却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消瘦至极,禁锢住手脚的锁链一圈又一圈,过长的链尾拖在地上,发出低哑而沉重的声响。

他的面容格外俊美,与太宰治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眉心有常年皱起而留下的深刻纹路,眼眸深邃不见底,叫人看不出半分喜怒。

“你还是等到他了。”

太宰治抬起头与他对视着,唇角一弯露出个有些轻佻的笑意:“青坊主的占卜从未出错。”

他的父亲摇了摇头:“治,我只是不想重演当年的悲剧。你付出了代价,他失去了记忆,现在的你不见得保护得了他。我如今……能够理解魂灵的渴求了,他血肉的味道,嗅闻起来果然甜美得有些过分了。”

太宰治闻言神色一冷:“父亲,这里的阵除了您,没有魂灵能够进来。您应当最为明白,我对您的尊敬现在是有前提的。”

浸在墓火光芒中的英俊魂灵一愣,忽然便笑了,神情里有太宰治自小便少见的温柔纵容:“你啊……原来十年前的那一天,你就已经长大了。”

 

十二年前,东京都的千代田区。

太宰治随同父亲前往一处贵族公卿的宅邸拜谒。父亲与主人家说着话,他虽在旁陪同,但到底少年心性轻浮跳脱,听了三两句便对大人们的交谈失去了兴趣。

盛夏的午后酷暑,他在困倦间艰难地捧着茶碗小口饮用,竭力保持着清醒。有着百年历史的宅邸少不了魂火和精怪,他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屋中拉门上勾着的影女。

长长的发丝从她的后脑垂至地面,一直蔓延到外面的长廊,脖颈处的肌肤白得像雪,宽大袖间露出一截洁白指尖,她始终看着地面,往外走两步便又被勾回来,仿佛被缚住一般。女人口中反复不停咒骂的声音极轻,好似在哭泣,细细碎碎,掩在生人谈话的声音底下,显得格外阴郁。

太宰治看了一眼父亲,见他面容自若的与主人家谈话,没有在意,便也没有去多看多想。

影女由怀着哀怨死去之人的阴魂形成,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行走、口中毒咒,生人可以在夜晚的灯火里见到她的模糊影子。

阴阳师这一行见惯了鬼怪人魂,好的妖,坏的人,都太多了。他们惯于保守秘密,假扮无知,有时是为了保护别人,有时是为了保护自己。

来之前太宰治便听父亲说,这家人的小少爷是个半灵之体——他的生身父亲是主人家的亲弟弟,天生的命格奇巧,意外溺亡后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以灵体回到家同妻子过了一夜,第二日才被迟来的冥川使者带走。但他的妻子后来竟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在期待和恐惧之中诞下了一个看似健康的孩子——可她的身体却因为被灵体阴气侵蚀,生下孩子不到三个月便也去了。主人家收养了弟弟的孩子,对他隐瞒了一切,取名叫做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几个月大的时候,主人家就发现他有些异于常人,常常盯着房间某一处露出或好奇或恐惧的目光,而且夜晚里常常哭闹不休。而等他满一周开口说话时,主人家就从他口中听到令人胆寒的只字片语,似乎他能看到常人无法见到的东西。

那时主人家赶紧找到了太宰的爷爷和父亲,为中原中也进行了封印仪式,关闭了阴阳眼,还将他的灵体施以隔绝障眼之术,阻止了魂灵的嗅探,也阻止了阴气对生人的咒害。

父亲对他说过,若非中原中也生在公卿之家,招徕作为阴阳师弟子最为不错,他的天赋甚至不输于身负妖血的他们。半灵半人本就脚踏阴阳,想去冥川根本无须以命念咒、以血祭符,只消随便使唤一个幽魂——前提是要修行阴阳之术。主人家将他以凡人之法养大,确实可惜,更何况倘若有一天他的封印不小心被破,各处魂灵就将嗅着味道而来,遇上恶灵他根本就无法自保。

“小子,你若是无趣,可以去庭院耍玩,不用拘在你父亲身边。”主人家像是发现了他的走神,笑了笑对他道。

太宰治一愣,赶紧将目光望向他的父亲。

只见他父亲点了头,太宰治高兴笑起来,露出了嘴里尖尖的小虎牙。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欢快,礼貌地向主人家道了谢,雀跃起身出门,一踩上木屐,便蹦跳着跑远了,长廊上传来他跑动时哒哒的响声。

主人家忍不住哈哈笑出来:“你家小子倒是有点趣味。”

太宰父亲无奈地道:“少年心性,不太稳重,让您见笑了。”

到底是贵族宅邸,庭院布置得精巧好看,树木花草无不是被精心养育着。

太宰治一路走走看看,时不时停下来逗逗小精怪。有只狸猫被他身上的大妖妖血威压吓得变作石头,却忘了自己肥嘟嘟的尾巴没变走,被太宰治揪着它尾巴在手里把玩,狸猫恐惧得直掉眼泪。有只白儿用着破了个缺口的碗在池塘里战战兢兢地打水,它身后的小犬神凶巴巴地发出汪汪的叫喊,和池塘里顶着片荷叶的鲤鱼精吵架,太宰治蹲下身忽然抱住小犬神,把它当作柴犬一顿狂撸,气得小犬神汪汪直叫却又不敢咬回去。

屋檐上坐着几个护宅的小天狗,穿着白色狩衣警惕地看着他,太宰治眨了眨眼在手里捏了张纸,将其变作两只白色蝴蝶,它们飞了过去,绕着小天狗打转,小天狗们被唬住了,全身紧绷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中了这个坏妖人的什么计谋。

太宰治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儿去,正蹲在一丛紫阳花前同附在里头的小鬼说话,便被一个纸团子打中后背,他下意识转头——

“你是哪里来的!不许折我们家的花!”

一个少年人嚣张跋扈地站在廊前瞪着他,头戴西方流传过来的黑色贝雷帽,一身低调的墨色襦袢外披着白色羽织,怀里抱着一叠书,微卷的发丝贴着耳鬓,秀气的眉宇下是格外干净澄澈的蓝色眼眸,上面浮着一道光线里的浅浅金色,明亮又好看。

他白皙的脸颊因为情绪激动而泛上淡粉,樱色的唇饱满透亮,年轻蓬勃的朝气扑面而来,像是雨后初生的青芽、入春时化雪的暖风,清新而跃动。

太宰治敏锐地从他身上感受到了那股同出一脉的力量,是属于他们家的封印,常人无法看见——那少年从露出来的手腕间至脖颈处绘满了黑色的葵状家纹,每一道线条都由细细密密的咒语铭文组成,在阳光里游动着闪烁的微光,象征着祝福和力量,魑魅魍魉不得近身。

“你好。”太宰治弯起嘴角,尾睫向后延展出一小段阴影,黑色的眸眼如墨深邃,尚未完全长成的五官线条已经显露出英俊的轮廓。

这炙热盛夏里过分喧嚣的蝉鸣不断冲击着耳膜,他浸在斑驳树影下向初识的少年展露友善的微笑,偷偷颤动着指尖想为少年画个讨幸运的符文,结果一笑而过,他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画的符好像是个招桃花的……

不管不管,都是好事,这点失误并不重要。

在太宰治表明了自己身份之后,中原中也语气稍缓,但却换成不屑的口吻嗤道:“世界都进入第二次工业革命了,竟然还有阴阳师?”

小少爷自诩书念得多,还挺傲慢——但太宰治轻笑了一声,手里捏了一个决,在小少爷面前将一张空白符纸变作一簇紫阳花,递到他怀里那叠书上。

“送给你。”

中原中也愣怔着,看了看怀里那簇繁盛美艳的花团,又看了看太宰治空荡荡的袖口与手掌,迟疑地道:“东方戏法?还是西方魔术?”

太宰治狡黠地笑起来,眸中一点光亮闪烁,摇了摇头。

 

隐约的涛声在久远的记忆中回响,夜潮低沉,淅淅沥沥的雨水乘着山风敲打门板和窗棂。

太宰治皱了皱眉,忍不住在口中念了一段咒,唤来同他签订契约的某个白衣式神——它穿着一身墨蓝色狩衣,脚踏极高的木屐,头戴绘着葵纹的深红面具,背后一对黑羽在墙壁上延展出一段幽深的影子。

太宰治仰头同他嘱咐了什么,那式神便又像来时一般凭空消失了。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样宠着他。”某个高大却又消瘦的影子在魂龛前坐下,端起一碗亲生儿子供奉上的祭酒饮用起来,腕间的长链与瓷碗碰撞着发出清脆响声。

“比不上您对母亲,”太宰治眉间一挑,黑色瞳眸似点漆,嘴角微微弯起似笑非笑,“雨声太吵了,我怕惊扰了他的梦。他孤身在外多年,大抵也没睡过什么安稳觉,我只是想给一点照顾罢了。”

“照顾?特意召唤大天狗去给他房间施个静音咒——这样的照顾哪怕在几代阴阳师里都找不到一个。”太宰父亲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

“以后可能也没有什么阴阳师了,我恐怕已是最后一代了。”太宰治起手也为自己倒了一些酒,与父亲对饮起来。

“万事万物总有兴亡盛衰的时候,都是命运……只是可惜了。”太宰父亲忍不住唏嘘道。

“有什么可惜的,不过是多了几个像您一样戴着锁链的游魂罢了。”太宰治说完,抬起头与父亲的魂灵相视一笑,碰了一下酒碗,一同仰头饮尽瓷碗里口感清醇的酒液。

“也是,你爷爷第一次戴着锁链回家来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没看清还以为是冥界的黑白鬼使来寻仇了呢。”太宰父亲看着低头为他斟酒的儿子,心情极好,忍不住开了句玩笑。

太宰治弯了弯眼睛:“不知道以后要是我戴着锁链回家,他会是个什么反应呢。”

“他现在什么都记不得了,你怎么能笃定自己留得下他?”

“忘了没关系,我毕竟是这世间最了解他的人,亦是最爱他的人,”太宰治垂着眼,青色墓火映在他身上,显得有些过分孤独了,“这动荡乱世,我只能隐在人群背后与妖怪为伴……而他天生便陷在阴阳之间,他若是与一人常年亲近,过剩阴气会渐渐侵蚀那人生气以致殆亡,若是待在冥界,哪个游魂不想要夺他的舍、享用他血肉……”

“父亲,我们都是在这场人潮中走失的人,既然有缘曾相爱,就无法轻易释怀。”

他的眼中像是有星星点点涌动的暗光汇聚成了海,幽深浩瀚,直抵无尽深渊。

 

轻雾沿着矮墙和松林移动,留下屋檐飞角处一点暧昧甜味,葳蕤古木的繁茂树冠仿佛触及磊落云端,青翠欲滴的枝叶泛着潮意。

少年模样的中原中也眉目张扬,明亮笑意像是夏日阳光热烈奔放,宛如一只皮毛艳丽的雀鸟在太宰治的身畔转来转去,叽叽喳喳地、好奇地向他问东问西。

他们一样是十四五的年岁,但常年待在深宅与学府的大少爷自然是没有随同父亲走南闯北的小阴阳师见识得多。

太宰治和他讲北海里沉睡的八岐大蛇,京都里一群以男人精气为食的美艳桥姬,冲绳海上背着琵琶琴的盲僧,总在长野盆地行走的日和坊……

小阴阳师说得比他幼时听来的志怪传说更为真实有趣,时不时还用符纸为他捏出妖怪模样,浮在半空中表演,再用骄傲的眉眼望着他讨两句夸赞和钦佩。

中原中也有时顺着他脾气表扬两句,有时是尚未流传的西洋科技故事回敬——关于天文发现、内燃机如何为车辆提供动能、美利坚的莱特兄弟早在大正年间造出了可以上天的飞机等等。

他讲述时总是一派眉飞色舞的骄傲模样,日光摇曳,仿佛要烫伤他的侧脸。那上下开合的淡色薄唇覆着一层饱满的光,似是一枚刚熟的樱桃,令人忍不住想要亲吻。

太宰治想,他喜爱的人明亮又好看,他的心动并非毫无道理。

但太宰父亲并未在东京都久留,只留了十天,期间还领着太宰治为中原中也的家宅驱了一些阴晦恶鬼,作法时他们习惯避人,除了主人家没人知晓。待他们走后,宅邸中的人们才发现家里气氛好多,不再溺在百年老宅的阴郁中令人窒息沉闷,一些灵异事件也陆续消失了。

就连原本暴躁的小少爷脾气都变得好起来,每日除了念读书报、练字学画,也不怎么出门了,只在屋中写写书信。

每隔几天,便有一只符纸折成的白色纸鹤叼着折起的薄薄信纸,落在他桌面。

纸鹤会在他的笔墨架上停着,动也不动地等他提笔回信,再叼起信纸飞出拉窗。偶尔等得久了,纸鹤便会飞到他手边,用鸟喙轻轻啄起他的手指。

太宰治有时几天便回信,有时要隔上一两个星期。看信上的内容,他总在不同的地方,同父亲做着不同的事,有时是驱祟,有时是占卜,有时是祝祷,有时又是祭祀。

中原中也将他写来的信纸装在一个书匣子里头,不到半年便攒了一半。

待他再见到太宰治,是在五摄家某位族叔过世后的祭礼上。由时间和经历打磨后的少年,英俊的五官线条更为明朗,弯唇微笑时已经有了些风流意思,足以惹得豆蔻年华的少女芳心大动,脸颊发红。

公卿家的祭礼自然场面盛大,哪怕只是跟在父亲身后,远远看去只是不足为道的影子,太宰治仍是以英俊容貌和少年英气被人注意,中原中也见着不少年轻小姐虽然面上娇羞地掩着巾帕、却是用渴慕热烈的目光望着他。

脾气本就不大好的小少爷皱起眉,喉咙滚动半天只发出了一声“啧”。

——他听见了自己血液里急速奔涌时的响声,听见了心脏收缩时的跳动,洁白的齿节紧紧咬在一起,呼吸时吐出的气息热得就像是被灼烧过,在冬日的细雪中变成一道白雾。

是缘何而起的独占欲,烧得他头脑发昏。

结束仪式后的太宰治仍穿着一身纯白的纹付羽织袴,衣领和袖口皆用银线织满繁复的细密花纹,手中执着一柄合起的白扇。他跟在礼官队伍的最后,低首步行离开会场。

不多时,尚在人群中的中原中也肩上便停了一只白色玉蝶,它贴在他耳边,传来了太宰治的声音——渡过变声期后的嗓音变得低沉,有些叫人辨认不出。

“我在旧门大街外等你。”

再次见到中原中也时,太宰治第一眼便被他冻红的鼻尖吸引去了目光,觉得俏皮可爱的同时又觉得心疼。他取下自己脖颈上的黑色围巾,亲手为他戴上。

他弯起眉眼,笑着说道:“这样就不会觉得冷了罢。”

中原中也抓着围巾一截的尾端,敏感的颈间皮肤感受到了那股源自他人体温的暖热,在东京都的湿冷空气里,似乎燃着了皮肤,一直烧进了心肺。

他仰望着太宰治,在他如墨眼底、微弯唇角间,知晓那些被掩藏在因为骄傲脾性底下的隐秘爱意,终于隐藏不住——经历大半时间洗练,在分别中以幻想的形式反复雕琢,终于在扭曲的嫉妒里向自己坦诚心意。

明明他们的身份、他们的性别,伦理门第的禁忌叫这汹涌爱意不敢肆意嚣张。

他一手攥紧了围巾布料,声音闷在里头有些失真:“嗯,不冷。”

白雪纷纷,寒意却不再那么彻骨,他们各怀心思地对视着,不言不语。

 

翌日,一夜好眠的中原中也是在一片雨后清新的青草气息中醒来。他抱着被子懒懒地赖了赖,不多时便见一团金黄色、胖滚滚的狗崽子忽然跳上他胸膛,朝他汪汪了两声。

中原中也对上它黑魆魆的豆豆眼,脑中思绪急速奔跑,这到底是只幼柴还是什么妖鬼?然后他目光一瞥,便心惊肉跳地见到一个四五岁孩童穿着白色甚平跪坐在他床榻边,眼眸像是蒙了一层翳一般,不见瞳仁,白茫茫一片,有些渗人。

他忍不住抱紧怀里那只幼柴,全身紧绷着生怕对方作出什么害人之举。

他们正对峙着,房间的隔扇门忽然唰得一声被拉开,早晨刺目的金色晨光灌满了室内,亮得中原中也一时睁不开眼。

“早上好啊,中也。”来人懒洋洋地走进来,略带痞气地勾起唇,坏坏一笑。

“……早。”他不情不愿地答道,适应着光线的眼角被激得落了泪,打湿眼眶,睫羽沾成一片,衬得一对杏眸更为柔软无害。

黄色幼柴在他怀里一会嗷嗷一会汪汪,见他没什么反应便用舌头舔他细瘦的手腕和脖间,榻边跪坐的小童有些不知所措地偏头看向了太宰治。

太宰治在小童身边坐下来,一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对着床上被迫同柴犬玩闹的中原中也说:“可以把它给我吗?”

“啧!”中原中也推拒不了这只明明是个小肉球却灵活得抓不住的小柴犬,不耐烦地道,“你动作快点!赶紧把它抓走!”

太宰治闻言便起了坏心,偏不动手:“我可怕狗咬着我呢,还是你递来吧。”

“……走开!别舔了!”中原中也气急败坏地道,“太宰治!你少来!再不动手一会我咬你啊!”

“噗嗤!”太宰治被逗得忍不住笑出声,动了动手指,往小侍童的方向一勾,那只圆滚滚的小幼柴便浮上半空中,任凭它汪汪大叫、四肢乱刨,也抵不住阴阳师的一个小术法。它最后落进小侍童的怀里,侍童摸了摸幼柴的皮毛,然后起身朝太宰治低头致谢,便凭空消失了,看得一旁的中原中也目瞪口呆。

“他们是……”

“是犬神和服侍它的白儿。”

“服侍?”中原中也十分震惊。

太宰治低笑一声,伸手将他方才被弄乱的发丝别在了耳后:“是一种契约。”

过分亲昵的动作并未引起中原中也的不适——这件事本身给了他极大的冲击,仓惶之间他也不会再去询问什么契约不契约的了,匆匆起身便说要去洗漱了。

太宰家的早餐是传统的酸萝卜与味增汤,虽然式样简单,但饶是挑剔无比的中原中也竟然也未能提出味道哪里不好。见他们用完餐,便小跑进来两个人形小妖怪,手脚麻利地抱起脏污的碗碟、擦干净桌子,然后很有礼貌地朝着二人鞠了一躬,再蹬蹬蹬跑着离开了。

中原中也这两天已经见了各种模样的小妖怪,再难提起什么太大的惊讶了,只是好奇地问太宰治他们家是不要养了很多小妖怪当家仆。

太宰治神神秘秘地摇摇头,说道:“一直都是他们在养我。”

中原中也不明所以,见对方不欲多说,也没有再问。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吧。”太宰治看着他忽然说道。

——说实话,甫一推开门就看见一个手脚缠满锁链的幽灵正在翻阅书籍的景象,着实吓了中原中也一跳。但这几天里倍受惊吓的中原中也已经可以按捺住内心剧烈变动的情绪,堪堪维持住表面神情上的平静。

“这是我父亲。”太宰治跟在他背后,关上了门,嘴里简单介绍道。

太宰父亲的魂灵听见声音回过了头,他的面容与太宰治格外相似、但线条更为成熟深刻,只这一点足以令中原中也感觉到不那么陌生和害怕。

“您好,我是中原中也……忽然造访,打扰了。”中原中也在长辈面前倒还是格外乖顺的,谦逊有礼的态度加上温润好看的五官很容易就获得长辈的喜欢。

“你好,多年不见了……中也都长这么大了啊。”太宰父亲打量了一下他,和脸上严肃的神情不同,说话时的口吻很温和。

中原中也仔细搜刮了一下回忆,并没有什么印象曾见过对方,便迟疑地道:“您是?”

“从前家父与我曾受你父亲之托,在你一岁的时候为你封印过——”话到半截,太宰父亲便收到太宰治迅速投来的警告目光,略微斟酌了一下用词,“封印过你的阴阳眼。小时候你因为能够看见常人不能见的东西,总是哭,等嗓子都哑了、还在不断掉眼泪,心疼得一家人都吃不下、睡不好……不管怎么说,那时候你父亲是真的极疼爱你。”

中原中也闻言便下意识地朝身后的太宰治看了一眼,想起之前初见时对方说的封印,听起来似乎是真的。他确实有些意外,他的父亲已经过世许多年了,难得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关于父亲的事。

“很感谢您……对我从前的照顾——”中原中也还在斟酌接下来的用词,就被一脸不耐烦的太宰治抢过了话头。

“这几天是魂祭,我父亲会在人世停留四天,你不要介意。”

中原中也闻言赶紧答道:“我哪里、哪里会……”

“不介意就好,”太宰治牵过中原中也的手,对着魂龛前的父亲魂灵行了一个礼,“那父亲,我们先走了,您有什么需要到时在吩咐。”

太宰父亲摆出一副懒得讨嫌的样子,随便朝他摆了摆手:“走吧。”

庭院里满溢着雨后新鲜好闻的泥土腥气,燃放烟花后留下淡淡硝石硫磺的味道,连成一片的屋檐下仍挂着盂兰盆节的红灯笼,在白昼里看着有些孤苦伶仃,日光淡淡,山间浮动着淡金色的薄雾。

“你是认出我身上曾经的封印印记,才留下我的吗?”

“不是。”太宰治回答时的声音有些轻,显得有些过分飘忽。

中原中也皱着眉,嘴里喃喃自语着脑内的大胆猜想:“是因为一个人太无聊吗?还是觉得我有钱要讹一笔——”

他还没说完,就被太宰治用袖间常年放着的一柄蝙蝠扇敲了脑袋。

“喂!男人的头是不能乱动的!懂不懂!”中原中也捂着头,抬起明亮双眸饱含怒意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太宰治只是抬手一扬扇,扇面一展便露出上面绘满的奇异图纹。那些细密的符号挤挤挨挨连成一整片,看不懂是什么文字的同时,只是扫过一眼心底便不自觉发憷,中原中也赶紧移转目光,想在阴阳师家族的末流后裔仿若骗子般的狡黠眼眸里竭力寻找一丝真心悔意,却不想被那里头的揶揄刺得脾气躁动,恨不能拔刀打上一架。

“中也,想去看冥界吗?”

“啊?”

“那里的三途川边上盛放美丽至极的彼岸花,河中沉浸万千游魂,转生石桥上守着冥府的夺衣婆和悬衣翁,桥那头是八大地狱的阎王宫殿,”太宰治顿了顿,又对他说道,“也许你见过,以后便不会害怕了。”

 

第一阵春雷在雨水中崩响,光秃秃的樱树枝头探出米粒大的花苞,几只被淋湿的雀鸟发出的鸣叫声在过分潮湿的空气中低回。

在东京都渡过了一个和他们之间的气温一样潮湿冷硬的冬天后,太宰治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告别父亲一个人远行之前,他的门外来了不速之客。

戴着面具的式神为他开了门,湿淋淋的少年瑟缩地走了进来。

太宰治一愣,走上前接住了他踉跄的身体,目之所及便是他红得骇人的眼睛和面颊。他摸了摸他的额头,是发了烧的烫人温度。

“太宰……”少年的声音不复清亮,嘶哑而卑微。

太宰治心尖一颤,赶忙脱下他的羽织和小袖丢到一边,然后捏着决的手指按在贴身的襦袢上,瞬间蒸干了水份带来了温度,旁边守候的面具式神赶忙顺着主人的心思抱来一床棉被,让主人得以将那少年裹上抱在怀里。

“中也,”太宰治看着他,喉间哽塞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好呆呆地仿佛叹息般又唤了一遍他的名字,“……中也。”

他们之间的不自在是从祭礼之后开始——彼此斟酌,小心翼翼对待,好像只要一声轻慢便会毁去所有,动作间的亲呢渐渐少去,依恋愈发深沉地藏进举手抬眸里,他们甚至不敢长时间对视,唯恐对方会发现不堪的什么。

不过一瞬尚未明晰,就已经面无全非。

谁也惧怕,谁也惧怕,踌躇着不肯踏出一步。

直到太宰治准备离开之前,在春天到来的第一声雷响后,他最喜欢的少年匆匆从雨里来到这里,来到他的身边。

发着烧昏昏沉沉的中原中也,仍是倔强地睁着通红的眼睛望着他,湛蓝的瞳眸里浸着一层水光,在模糊灯下似乎就要漫出泪来。

太宰治从不知朦胧爱恋能甜蜜至极,亦然能痛彻心扉。

他在一片仓惶中暗了神色,不知该做什么、该说些什么为好。

直到——直到那平日里总是矜贵傲慢至极的少年伸出一只软绵绵的、滚烫的手掌,抚在他的脸颊边,怀里的人挣扎着微微抬起身,软得就像花瓣云朵一般的什么轻轻吻在他的唇上,带着炙人的热度、柔得过分的情意。

太宰治的睫羽微颤,那一贯含着风流笑意的眼眸敛起,显得严肃又苛刻,但他的动作却又极为轻缓,他回了个真正的吻。

唇瓣相贴,舌尖纠缠相抵,躁动的鼻息从面颊上交错而过。

中原中也在几乎要烧昏了头的热度中,耳畔骤然响起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剧本台词——“汹涌在你心头的,必是伟大的爱情!”

在最浪漫的樱花绽放之前,他们终于相爱了。

 

如血一般鲜红的花朵在岸边寂静开放,一条冰冷的白蛇偎依在桥头燃着的灯芯边上,于焦油中取暖,穿着破褛烂衫的夺衣婆靠在桥壁垂头打着盹,悬衣翁撑着一叶小舟在三途河中缓慢地载送亡魂。河川对岸的阎王殿笼罩在一片浓重黑雾中无法看清,冷得刺骨的朔风从地底穿行,彼岸花海仿佛浪潮一般起伏晃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灼热的地焰味道。

太宰治与中原中也并着肩站在黄泉入口处远远眺望着,几个隐去身形的式神被召唤出来,守候在他们身旁。

中原中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除了“原来地狱是这个样子啊”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了。他偷偷打量了身旁人英俊的侧脸,在来时的路上——不,从他们初见的第一眼起,他便隐隐约约察觉到了男人的悲伤。

那股似乎是被长久深埋起来的痛楚和哀怮,在不经意间稍稍流露些许,就叫他自己一同陷进去感同身受,难受得像是整颗心脏都被蜷缩起来似的。

——是关于爱的过去吗?

中原中也漫不经心地想着,手指却不自觉地掐紧,一点刺疼的痛意才叫他清醒过来。

在没有掩饰的无耻面前,他是孤独的。

“你是……在拿我去当谁的替代品吗?”

他的声音并不大,经风稀释后多少有些不太清楚,太宰治花了几秒时间恍了恍神后才拼凑了出来。过了多少年,中原中也依然还是那个最敏感的少年,一点不自然的反应便能被寻根刨底,他有时自负傲慢却从来不失一颗待人最为真诚的心,总是极勇敢,勇敢地迈出那最艰难的一步。

太宰治的眼底露出点温柔情意,目光却仍是警惕望着那黄泉那头的河川,幽暗的河水中飘荡着多少因怨念太深而无法投胎的亡灵,在风里嗅闻见中原中也半人半灵的味道后便躁动不安地在翻滚跃动着,好似下一秒就能化成潮浪瞬间吞噬掉它们最渴望的猎物。

“中也……你是我年少时最爱的人,亦然是我如今最爱的人。这个世间除了你,我谁也不想要。”

太宰治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像是埋了多年的陈酿,缓缓揭开封盖而弥散的醇香,轻微又浓重。

从黄泉归来的中原中也仍然陷在一团混乱中,太宰治自那些惊人之语便再不愿多说些什么了,满心焦躁的中原中也只好找上了躲在神龛前喝酒看书的太宰父亲。

然后他便听到了一段太宰父亲所知晓的、并不完整的故事,关于自己,关于太宰治的。

“……他从前待你不及如今成熟,孩子心性,喜欢你便忍不住时不时欺负你,讲些不中听的话。具体是什么样,我知道的并不多,但我太了解他了,我们在外游历的时日里他仍保持着与你的通信,他会看着你写来的信忽然笑出声,还会同自己的式神说你有多娇气、真是个大少爷——不过脸上神情看起来倒是高兴得很,一个手痒便跑去林子欺负逗弄山精野怪。”

魂灵回忆着,稍显慈爱的神情抹消去了一部分他脸上的森森鬼气,显得生动了许多。

“后来——后来你遇上一个八热地狱逃出来的恶鬼,不仅破了我们下的封印,还夺了你的舍。三天里你的家人都没有发现,直到第三天晚上他在你家见到你……恶鬼现出本相,伤了人,那时他还不够强大,只能选择以损耗寿命作为代价杀死恶鬼。而你因为被恶鬼附身太久而迷乱了神智,等我到的时候,你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开始伤人,我不得已取走了你关于恶鬼——同时也是关于他的记忆。我那时应你父亲的要求为你占过一卦,请过天命,你必须要离开家乡,远离亲朋独自一人生活,才能重逢某个机缘,保证后半生平安无忧。”

中原中也已经不忍心继续听他说下去了,自己抢过了话,往鲜血淋漓的心尖上自己扎上那么一刀:“然后父亲将我送出了国,整整十年,我都在异国思念家乡的月亮,而太宰一个人,就留在这里,等着不知道是否会回来的少年爱人?他是不是笨蛋,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怎么会来找他,这可是十年啊!万一我爱上了别人呢?!”

他再抬起头时,已经眼眶通红。魂灵口中被抽去煽情描述的故事并不好听,听起来他和太宰好像都有点痴傻至极,可是情感却忍不住给了他最真实的反馈——他确实不曾回忆起关于过去的一点半分,但却在始终爱恋自己的太宰治身上找到了共情,他既然分不清楚这复杂情绪,也就不愿去抽丝剥茧地处处计较。

魂灵再一次慢悠悠地开口:“你离开前,他偷偷在港口的角落去送别了你。我那时最不能接受的是,他从自己血脉里继承到的、为数不多的妖血分了一点出来作为报酬,花了几天去恳求青坊主起一卦占卜你和他的未来。占卜结果我无从知晓,但看来现在,或许是实现了吧。”

中原中也低头沉默着。

也许是见他太过懊丧,魂灵说了一点别的:“前几日我返阳之时,他同我玩笑,倘若有一日他也同我这般戴着锁链镣铐回家,你会不会被他吓跑。”

“……不会。”

魂灵闻言一笑:“他说起你时的眉眼温柔,好像从前……我望着他的母亲。”

中原中也抬眸便对上他难得和蔼的目光,听见他说:“孩子,他的余生还在等着你。”

 

“积雪的道路,蓑衣上的水声,年复一年,我倾听着落叶、春风还有流萤……一整个长长的白日过去,一整个长长的黑夜来临,”太宰治牵着他的手一步又一步顺着山间小径向上攀爬,口中平淡地说着过去,唇角一勾,“然后,你就来了。”

显露在眼前的鸟居历经若干年的风吹雨打已经褪去红色漆皮,裸露出腐朽的木质。被大多数人群遗忘在山间的神社,门前荒草枯井,满目凄凉,这里只剩最后一个记得神明存在的信徒,他领着他的爱人,翻山越岭终于找到这里。

太宰治还未来得及踏进一步,神社屋顶上便跳下来个红妖怪,它手里挥舞着大刀,脸和身体、毛发尽是火焰一般的红,面部上生着一对裸露在外的森森獠牙,是要吓退所有来犯的坏人。

“它就是神吗?”中原中也悄声问道。

太宰治摇头:“它是保护神明的小妖怪,哪怕人类有一日背弃了曾护佑他们的神,它也不会离开它的神明。”

中原中也眸光闪动,望着那只丑陋而可怖的妖怪,忽然涌上一点莫名其妙的感动。

太宰治放下了祭品和鲜花,两人对视了一眼便双双跪下,向神社行了跪拜礼,闭上眼双手合十虔诚祈祷着。

待他们再睁眼时,一个头戴天冠、耳佩金环的女神明忽然出现,坐在那只红妖怪手臂上。她只有手掌大小,上身是扎上倭文布带的汉风大袖及小袖,下身裹着绘有菱文的裳,是弥生时代的打扮。

她的容貌并不出众,气质却格外温婉娴静。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他们笑了笑,然后转瞬又消逝在风中——山中传来鸟鸣与鹿啼,鲜花怒放、百草生长,仿佛是在一齐祝赞他们的神明,哪怕她已经失去信愿渐渐衰落至此。

 

 

“你许了什么愿?”

“……关于余生,关于你。”

 

 

Fin.

 

·注释:妖怪设定参考日本百鬼夜行。



收录于去年CP临时赶制的《人潮走失》。

凌晨赶稿用脚写的文,让bug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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