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玫瑰》(下)

///written by 颜未臣

///太宰治×中原中也

///末日都市背景-科技参考银翼设定

///必听BGM:《死ぬにはいい日だった》そらる


当三岛编辑向太宰治告知他的作品获得政府特别嘉奖,奖金足够他们换一套大一些公寓的时候,是在环境更为糟糕的五年后。

就在人们觉得末日地震或许只是谣言的时刻,日本首都圈边上的宫崎县与鹿儿岛县交界处的新岳火山、三宅岛的火山还有樱岛火山相继喷发,浓烟滚滚,火山灰柱高达万米,赤红岩浆从山顶倾泻而下、漫过陆地的村庄平原再流入海中。

随着火山爆发形成的大量火山碎屑成为了次生灾害,拥有极高温度的同时还有着极为可怕的流动速度,能够击碎和焚烧在它蔓延路径上的一切。

根据各国环境气象机构监测,全球百分之六十的火山口附近硫浓度明显升高,意味着火山喷发风险升高。日本气象局上调了警戒级别,新闻报道里说这一切都和本世纪初的那场大地震爆发之前的情形一摸一样——人类的末日就要到来。

而就在火山爆发的当晚,东京主城区却突降冰雹,且体积硕大,直径均在八厘米左右,最大的甚至有十二厘米,有数百人被冰雹砸伤入院治疗,医院的临时床位短时间内铺满了所有走廊和过道。

天气情况已经极端得令人恐惧又麻木,资源的紧缺无限度地降低生活品质,大多数人选择了冷冻,全世界经济倒退、科技停滞不前的僵局仍在继续。冷冻保险再次成为举目关注的焦点,但这项特别险种此时已经变成处于社会极少数有钱人才买得起的东西。

在整个社会笼罩在末日阴影之下满是消极和绝望的时候,太宰治依然倾心创作寄托情感的作品。他没有同从前一样在字里行间肆意宣泄对世间的不满、内心深处的抑郁和脆弱,反而是以诙谐幽默的叙述口吻与末日对峙,散发着一种文人倔强的浪漫和无赖,这无疑缓解了人们在秩序崩殂中情不自禁的恐惧感和紧张感,那种颓废贴近心灵,他的作品忽然备受追捧,被人们奉为“继续活着的一点狼狈勇气”。

中原中也打着绷带回到了家,而太宰治还在与自己的责任编辑沟通奖金事宜。男人的白衬衫被灯光染得看起来有点淡淡的黄,配在腕间用以沟通的光脑反射出一条圆润光亮的弧线,在墙上映出三岛编辑胖得吓人的身躯和严肃得勒出艰难纹路的脸庞。

“为什么再要个孩子?有雅治就够了,更何况我和他也不亲近。末日时代呢,何必要新生命来受苦?我不懂你,多个孩子还不如多给我们家中也买几瓶好酒。”

太宰治见中原中也回来了,便赶紧结束了同编辑的通话。他对着中原中也绑着绷带的手臂皱起眉:“受伤了?去过医院了吗?”

“去了,用过医疗激光仪,明天就能好,走的工伤保险。”中原中也一脸烦躁地摘下帽子,倒在沙发里不想动,“没来得及躲开冰雹。”

太宰治在他身边坐下,未及开口就被中原中也踢了一脚。

“闭嘴,不想听你说话,”口上这么说着,中原中也却倒进他怀里,靠在他胸前阖上眼睛,“我躺会。”

太宰治轻笑一声,那淡淡的笑音自胸腔共鸣、咽喉震颤而出,带着迷人的性感。

只有他容得了他忽冷忽热的脾气。太宰治低头吻了吻他额间眉心,温热掌心牵住他未伤到的那只手。

哪怕世界下一秒就毁灭,他们也会像这样依偎在一起,感动轻而易举,浪漫随便又很便宜。

爱人在怀,死亡何惧。

——诗人这样想着,便想起了几次濒死之际时,曽触碰了另一个世界的门,冰冷和黑暗,恐惧又危险,灵魂却是温暖的,所以他穷尽一生也妄想去追逐。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软弱,忍耐所有活着的不安,只是因为那些看似浅薄的爱意沉重如山,压在他心上、扣在他掌心,赤忱热烈,他还舍不得离开。

倘若有那么迎接世界终结的一天,得以见证全人类与生命的灭亡,他应当牵紧爱人的手,为他推开那扇门,然后在他之前便接住所有惊惧的痛苦、未知的彷徨。

末日啊,这不过只是个末日而已啊。

学校又停课了。

现在的学生数量骤减,谁也不知道学校还能存在多久。中原中也躺在被窝里浏览完新闻,便收起了光脑。外面下了一整夜的暴雨,至今仍不肯歇,太宰治在被褥里翻了个身,哼哼唧唧地搂住中原中也的腰,埋在他肩颈边不肯动。

灰和黑更迭,一日又一夜,太宰治仍赖在他身边没有走。

中原中也的手指缠住他的卷发,一圈又一圈绕着又松开。他知道他醒了,可是不知道想说些什么。

他在想前几天国内阅读量最高的电子杂志上刊登了太宰治的采访专栏。

“我渴望的和我追求的难以企及,并不是我志大才疏,只是我想写出能够打动读者的文字,我所要表达的,并不是无病呻吟的忧郁,而是发自内心的哀鸣。”

照片里的男人像一个成熟的翩翩公子,举手投足里带着文人的风雅和痞气,打光将他裹进一小段阴影中,衬得鼻梁高挺,唇弯含情,他笑起来,眼睛里尽是勾人目光。

可男人现在趴在他怀里,就像个眷恋温暖的孩子。

沸腾着的、不安着的思绪里,中原中也反复想起冰雹突降的那一瞬间——纵然他反应极快,也避之不及。硕大的冰冻球体,裹着利剑的寒意和砸穿地表的狠劲,从天而降,天空只有一望无际的乌灰,云层低得逼近楼层。前一日的高温天气像是一场荒诞可笑的恶作剧,骤降的温度密密地裹住人体,寒意像蛇从脚踝一圈一圈向上缠紧,差一点就令人窒息。

模糊不清的天际悬着一圈泼墨似的浓黑,是在不断靠近的火山灰。

疼痛和昏暗给了他从灵魂处就在颤抖的绝望。

中原中也忽然出声:“太宰。”

“嗯?”男人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害怕吗?”

“什么?”

中原中也听着朦胧窗外风雨瓢泼的声音,呢喃道:“不对,你又怎么会害怕呢……”

太宰治抬起头,光线晦明,勾得他眉眼英俊又落拓。他伸手抚摸中原中也的脸颊,卷长的睫毛在眼后伸出一截幽深影子,目似点漆般明亮:“如果那么一天到来了,你有多害怕,就多用力握紧我的手。”

中原中也同他对视着,心尖一动,似是万年冰山蓦地裂出一道缝。

他想他那些深刻而敏感的文字,那些积攒多年的才华横溢,那些仿佛虚情假意似的温柔,一次又一次从赴死的关头挣扎踟蹰还是返回世间,他还有很多道理没说,很多故事没讲,很多情怀没告诉……留下的理由应有尽有。

所有美好的、应当被珍视的、迷惘的一切都应当在另一个人的包容中得以成全。

他不会说爱,甚至连一点情感流露都言不由衷,然而那些暗流涌动的如潮欢欣与绵长爱意始终宏大而微弱地掩藏在每一次凝望里、每一次触碰中。

太宰治怎么可能不知道,像他这样擅长探察人心的人,怎么可能不会知道呢?

 

“麻烦您再确认一次,是购买五十年期限的这份吗?”

“对。”

 

远处天际划下数道骇人闪电劈开夜空,城市霓虹掩在嘈杂雨幕中,映得高楼诡谲森森、苍白冷硬。车速迅疾,道路不断向前延伸,太宰治单手撑着头,盯着外面暴雨如瀑。缥缈灯光印在车窗上,折射出的一圈圈陆离光晕不断掠过他眼帘。

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死宅作家难得丢下纸笔,热情上头拿着稿酬出门买了鲜花和红酒。那捧经过精心挑选的玫瑰红得迷人,哪怕是在一片黑暗中也难掩颜色,男人特意嘱咐店员喷上一点香水,撒上一点亮粉,让它鲜艳夺目足以讨人欢心。至于酒,穿着廉价风衣、眉眼英俊的穷酸作家难得在拍卖行一掷千金,拿下了今天竞拍的唯一一瓶陈年红酒。

察觉到了近来中原中也心底的慌张,太宰治便想借着纪念日哄一哄他,眼前的浪漫总是目眩神迷,应当能暂时叫他忘了未知的恐惧,看一看末世里爱人的陪伴有多么伟大和甜蜜,连死亡都能变成一场盛大的求爱,将他们灵魂紧紧缠绕。

他到家时,中原中也还未回来,只有与他容貌一致的管家投影在门后向他问好。

“管家先生,能帮我准备一个烛光晚宴吗?”太宰治弯唇一笑。

“当然,我的主人。”管家露出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笑容。

中原中也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拆了手臂上的绷带,新生的皮肉一片嫩粉,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糟糕的天气加剧了他的坏脾气,直到他摘下帽子走进家门之前,仍是眉心紧锁、脸色难看的神情,嘴里还在怪罪着管家你为什么不开灯。

然后他抬头,便见到黑暗中、烛火里,朝他温柔微笑的缱绻眉眼。

说实话,那一瞬间他想重新再开家门一次——这他妈,不是?这?!

“结婚周年快乐,中也,”太宰治一手撑着下巴,懒散地塌着肩膀,薄唇边上挽着笑,做派既潇洒又风流,“惊不惊喜?”

中原中也被他镇得手脚无措,呆怔地站在原地,脑中原本各种纷杂的思绪像一场海啸狂风席卷而空,最后剩下的竟然是这个人为什么会这么好看啊。

他缓了缓,僵硬地在餐桌另一侧的烛光中坐下,一抬头便见到太宰治捧到面前的大束红玫瑰,浓烈鲜艳的红像是至纯至烈的爱意,晃得他眼睛发疼。

所有故作姿态的棱角在这纯粹情感前被消融瓦解,中原中也说不出任何一句为掩藏内心而故意刺人的话,只好羞窘沉默,以不语目光倾诉回应。

太宰治望着他,也不说话,用食指中指对他比了个幽默俏皮的飞吻。

晚餐格外精致,菲力牛排,奶焗龙虾,蔬果沙拉,法式鹅肝和上好红酒,吃得中原中也仿佛如坠梦里,同家族断绝联系的他已多少年没有用过这样的昂贵西餐,太宰治终究还是兑现了他曾经的承诺,他的文学并非一文不值,他的坚持没有失败。

中原中也想他们当年什么都没有,成天做梦,嬉笑怒骂,每天写诗争相比较文章,自诩江湖时代的鲜衣怒马,那股热情炽热鲜明,不似玻璃花,也不像镜中月,只属于英雄少年。现在,他过得平庸肤浅世俗,精神空空,却还好,太宰治依然还有那股浪漫和热血,弥足珍贵。

窗外是吃人的狂风骤雨,静谧室内只有爱人温柔眸眼。

残存的烛火飘摇,光点一点点从缝隙处筛落下来,太宰治低垂的脸逆在光线里,睫毛下一片阴影,眼底含星,薄唇弯起像是一道上弦月,月光吻在他微微发红的脸颊上。

墙上影子嚣张摇动,他闷哼低吟,皱起的眉心似是欢愉又似痛意,眼尾潮红,被太宰治不断舔圌吻。光源忽明忽暗,他仿佛是末日前最后一次般极致纵圌情,狠狠咬在太宰治肩头,留下一圈深深痕迹。

天没亮,室内黑暗浓稠,黎明前的零星光点从窗外漫射进来,蓝色的晨雾不浓也不淡裹住了沉闷而安静的街道。

中原中也睁开眼,是一脸一夜未睡的倦怠。他心里难受得紧,一个人跑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烟气腾腾带着呛辣,一下一下砸到他肺叶里,疼得他的心脏在胸腔深处缩成一团。

雨停之后风声便消失,喧嚣归于寂静,漫漫长夜即将在他目光中消弭,迎来一日之晨。不远处的天际线上依然还盘踞着一团浓重火山灰,时不时的轻微地动除了被监测仪记录,根本叫不醒熟睡的人群。

管家投影沉默地站在他身旁,不言也不语,只是陪伴他看着这黎明前最沉重的黑暗。

中原中也的脸隐匿一半在阴影里,衬得秀气鼻梁高挺,削薄唇线利落冷淡,橙红烟头映在眼底,痛苦不堪。

他挣扎许久,终于开口。

“去吧。”

“主人,”管家的情感系统同样仿照了基因提供人,他启唇的瞬间在痛苦地颤抖,如墨眼底溺在悲伤里,“您真的要……”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中原中也有些失控地嗤道,“我拿不到登上‘诺亚方舟’的资格,唯一活下来的可能只有冷冻舱。能做的我都做了,我尽力了啊!混蛋太宰!妈的!”

“可是,他爱您,”管家忧伤又深情地望着他,“他已经准备好了……从前,他能为你活着,现在就能为你去死。”

“我让他去死了吗?!”中原中也终于按捺不住对着管家破口大骂,“他个王八蛋!一把年纪了把自己的懦弱说得像是殉道一样高尚,别人不懂,我还不清楚吗?大傻逼!一天到晚就他妈知道说点小情话哄人,这几年没跳河没割腕没上吊没吃药还不是因为知道末日就要到了,再忍个几年就能开开心心赴死了!混蛋,他想去死,问过我想死了没有?我去他妈的一起泡太平洋,东京湾都别想!”

他骂完,眼眶一圈全红了,情绪激动的破音裹在风里,显得更加含糊不清。

“我偏要他活着。”

中原中也直接将烟头摁熄在自己掌心里,那点烫伤皮肉的痛意根本不值一提,他恢复了平静,斩钉截铁地道:“他的文章还没有写完,大庭叶藏是他,大谷是他,上原也是他,秩序混乱的年代,正是需要这样颓唐而又无赖的文化供养精神,这是明明属于他的时代。他必须面对自己那股恐惧面对人群的软弱,不能成天拿谈情说爱来逃避生存——我当然可以养他,也愿意成为他活着的勇气,可是如果只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我希望是他。”

他应当学会活着,面对自己所有的肮脏可耻,不能只因为羞愧而逃避“活着”。

中原中也很清醒,清楚认知自我的偏私,还有难堪的庸俗。他已经不是以梦为马的诗人,没有从午夜烧到天明的热情,也没有令四方群山沉没的才华,他只是一个捧着课文,刻板无趣在黑板上反复讲解试题答案的抄书人。

他的春日狂想,秋日狂乱,冬天的黎明,北方的海,深夜的雨……尽是过往,现在他的手指,已经触不到干土和灰烬。

天明的第一缕光线冲破了黑暗,像一把利剑狠狠扎向他的眼睛。

中原中也忽然微微笑起来,眼眸似碧蓝深海,浪尖点染琉璃一般的金色晨光,薄唇染着一点血色,像极一朵刚绽放的蔷薇玫瑰,亲吻的颜色恰恰正好。

一道仿若太宰治的立体投影就映在他身旁,沉默似雕塑,他们一起迎来一天的朝阳。全世界都充满浓密爱意,虽轻慢风月,却又刻骨铭心。

 

在极远又极冷的银河里,照耀地球的不过只是星辰的方寸之光,今天留下的光痕可能是从遥远的白垩纪时代而来。

那是一个很漫长、漫长的梦。

浸满灰尘的街道中,有人站在斑驳霓虹下,路灯连在一起,人群熙攘,暗压压一片,似是调色复古的旧电影。那人极嚣张地挑起眉眼一笑,张扬、凶狠,往死里迷人。

寒冷啃噬着他皮肉骨缝,沁得肺叶里水汽都凝结成冰,不管哪里什么都僵硬成木,长久的昏沉终于令人察觉不对,想要睁开眼睛。

太宰治颤动着身体,映在眼膜上的微光发红,搅成一团的大脑神经慢慢恢复各式各样的细小闪电,启动着这具沉睡多年的肉体。他终于睁开眼,睫毛上凝着冰霜,眨眼的瞬间扑簌簌掉了一片一片雪花。眼前白茫茫一片,被寒霜模糊的玻璃窗渐渐清晰,融化的水滴一层一层淌落,透过斑驳的水痕,他看见外面是黑乎乎的一片。

不知道哪里来的暖气从脚底升起,驱散所有僵硬肢体的寒意,玻璃舱门缓慢地一点点打开。

太宰治坐起来时,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在原地坐了足足十几分钟,才想起了自己是谁。

他昨夜才刚刚过了个极致美好的结婚纪念日,现在这是怎么了,中原中也呢?他在做梦吗?

太宰治试图站起来,太久没有动过的双腿根本不听使唤,他无法站稳,踉跄摔出了冷冻舱。他回头看向那个熟悉的白色舱体,瞬间便明白了什么……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五指成拳,没有力气地锤向地面。

他看向四周,是在黑暗潮湿的岩石缝隙中。只有冷冻舱内的指示灯发出了白色的光映照地面——他知道他要怎么出去,冷冻舱在人体醒来之后会自动发出求救信号,并且内部设有自动驾驶的功能,可以穿越厚厚岩层抵达地面。

太宰治又爬了进去,按照标识的按钮先关上了舱门,设定了自动驾驶。

突破岩层时舱体砰砰作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胸膛,脑中思绪纷乱。

到达地面时冷冻舱设定的人工语音提醒了他,太宰治透过玻璃窗看向外面,是即将天黑的黄昏。他打开舱门走出来,所处的地方是只在老电影中见过的格外夸张的大片荒凉绿地。风一吹,发黄的草叶扑簌簌地响,宛如碧波荡漾一样晃起来。

天空朦胧,却隐约可见星辰,皎洁满月与即将落下的夕阳交相辉映,仿佛不是人间而是异界。他慢慢地走,经过几棵树木还忍不住惊讶,小心翼翼摸了摸粗糙的树皮。

这是什么年代?这是什么地方?

他越走出去越是吃惊,他看见了倒塌得只剩下半截、裸露着钢筋的破败楼宇,长满杂草、爬着零星几只蚂蚁的街道,路边停放着几辆被落叶覆盖着的锈迹斑斑的悬浮车,断裂的车轨从半空倒塌至地面,与路灯跌落的铁架缠在一起。

入目之处的断壁残垣,荒草遍地,只有阴暗角落处不停歇的虫鸣与这风声入耳,这世界安静得就像一片大型坟场。

太宰治一瞬间就落了泪,跪倒在地面,绝望和悲伤在血液里奔涌,沉重挤压着胸腔角落里的心脏。

过了许久,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他又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朝着外面走。

慢慢的,他看到了道路。

就是那种经人踩踏、土壤从死亡的植被下裸露出来,最原始的道路。

他惊喜不已地沿着那条路继续走。茫茫长夜从四方围拢,如一场黑色的大火,深秋的萧瑟低温在夜晚更甚,风声呼啸过耳,树木损伤的香味弥漫四周,他的衣服单薄,皮肤上竖起应激的疙瘩,脚步却仍是坚定不移,半步不退。

直到他看见一栋红砖白瓦的小房子,连着一片的铁围栏。昏暗天色视线模糊不清,他疾步靠近,不断发声询问,才明白门窗关紧的房子里并没有人。铁围栏贴紧房子,向着两边不断不断延伸,一直到他的视线尽头也没有终止。

他倒坐在地,饥肠辘辘,两眼发黑,咬着牙骂了一句中也。

月光从云层中徐缓而下,在亮起来的光线里,太宰治眯着眼忽然看清了小房子门前挂着的铭牌——东日本大地震纪念风景区管理处。

大地震……已经发生了吗?!

太宰治惊讶地瞪大眼睛,还未及想起别的,就听见警用鸣笛的声音从围栏外面靠近。他转身,看到的不是悬浮车,而是一辆四个轮胎、头顶架着红灯的警车——那不是本应当收藏在博物馆里的古董?

收到冷冻舱信号、过来接人的警察向他解答了疑惑。

三十年前,末日大地震爆发,各国的“诺亚方舟号”飞舰按照预定名单接收了人群离开地面,持续六天山崩地裂式的地震之后,大陆板块完全被打乱重组,世界人口总数骤减到原先的四分之一。震后各国在谈判和小规模武圌装圌冲圌突中重新规划好了国域,但不论是哪里,几乎所有的城市建筑全部被毁,经济损失惨重,科技水平完全倒退回了一个世纪前,至今许多城市仍然在重建过程中。

也或许是因为科技倒退的原因,全球大陆和海洋疆域经过重组后,环境状态逐渐恢复,整个生态重新进入了良好的循环。

但太宰治并不关心这些,他只想知道中原中也和雅治的下落。

警察先到他的冷冻舱里拿走了关于太宰治冷冻情况和身份情况的资料卡,然后将他送到政府统一安置冷冻人口的保障公寓。

公寓是一室一厅,生活用品齐全,就是再没有什么智能系统辅助了,太宰治不太适应地在沙发上坐下,一脸茫然地望着贴着米黄色壁纸的天花板好半天,才被饥饿感逼得起身烧了一壶水,揭开泡面桶,按照说明书泡了一碗面。

他打开电视,又是好奇又是忐忑地观察如今的世界来。

然后他又学会使用了电脑,好在键盘上贴的符号仍是他熟悉的罗马字——他搜索着关于末日大地震的内容,看起震后地裂海水倒灌的照片,看起东京市公布的震后存活人员名单,他了解过去,又了解着现在,他双眼通红,不知是悲伤还疲惫。

他思来想去打算去洗一个澡,打算脱衣服时他从口袋里摸到了一个纸面发黄的信封。

上面写着致太宰治,是中原中也的字。

目之所及的熟悉笔触,令他的心像一块龟裂的石头,缓慢崩裂,里面烫热的岩浆就要冲破皮肉,焚烧掉整副躯壳。

他颤抖地将它珍贵收起,一时不敢打开。

太宰治一夜未睡,终于等到核实完情况后的警察上门。

“您是太宰先生!”青年警察很是激动,上来便握住了他的手。

他还未及反应,便听到对方说道:“我很喜欢您的作品!没有想到您仍还在世啊!我好激动,这个消息一公布出去,整个日本媒体都会轰动的!”

“嗯。”太宰治眼眶涨红,脸色惨白,眉眼里尽是疲惫和倦怠。

警察见状便很快就收敛住了原先的激动情绪,尽量以公事公办的口吻继续说道:“是这样的,现在因为地震的伤亡极其惨重,政府要求所有冷冻人口都需要重新注册一个新户籍、取一个新名字,用来区分和管理,毕竟几十年没有活动的人在社会意义上已经被死亡了。您看您什么时候可以办理一下相关手续?”

“我不换名字。”太宰治十分笃定地回答道。

青年警察耐心问道:“为什么呢?”

太宰治看了他一眼,见他年轻模样便弯唇一笑:“如果我换了名字,我找不到家人……他们也找不到我了。”

青年警察闻言一愣,犹豫半天,在他哪怕倦怠也依然温和的目光下,终于吐露:“抱歉,太宰先生……您的家人应当是已经不在世了,您的作品在震后重建时依然备受国人追捧。有出版社出版您的作品,因为还没有超过权利保护期,当时为了给付版税寻找了您尚存的家人许久……最后出版社把情况登报公示后,便将版税交给国家了。当然,您现在可以合法地从国家这边取回之前代收的版税,以后的稿酬和版税都会直接付到您这边……”

抓取到重点的太宰治根本没关系版税,而是有些焦急地问:“你们确认都找过了吗?我的伴侣叫做中原中也,他是国文老师,我还有一个儿子,叫雅治……他,对!他也被冷冻了,期限二十年——”说到这里他一顿,二十年的冷冻期,那么末日大地震是在雅治醒来之后才发生的!

巨日消隐,泥沙相合,狂风奔起,他的脑海中是照片中末日大地震的情景,数亿人在天崩地陷中挣扎哭嚎——他的中也,他的雅治,一个是交换生死誓言要相伴终老的爱人,一个是以血缘同他生命紧密联系起来的亲人,太宰治痛苦地以手掌捂住了脸,不肯叫那些哀痛坦诚于外人之前。

为什么?为什么?中也?明知他不敢有独活的勇气,软弱至极,为什么还要趁他睡梦就将自己送去冷冻,然后一个人留下独自面对绝望末日?

他只是个人,满腹怀疑,好不容易在人类的社会里存活了下来,他根本无法拥有那种信念——相信有那么一个人永远不会将你抛弃,不论你在哪里,不论什么时候,他都将穿越死亡和命运回到你身边。

时日漫长,方向中断,动物般的恐惧充塞着他的四肢百骸,暖如地血、寒比天风,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只失去族群的白鹭,再没有一个人会在他濒死之际伸出援手,会在他疲惫不肯睡的时候亲吻他的额头、抚摸他的背脊,嗔笑怒骂五官生动,漂亮的蓝色眼睛像广阔无垠的天空收留住不论在哪里都无地自容的他。

 

找到中原中也的墓地,是在太宰治醒来的第五个星期。

彼时他已经反复看过中原中也留下的信,早能够将不甚多的文字倒背如流。他捧着一束玫瑰,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午夜他总被梦寐惊醒,不得不吞服三两片安眠药强迫自己睡眠,还要同骨子里寻死的那点倔强的软弱对抗,他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都极差,英俊眉眼里曾经的优雅风流都变成了过去旧影,现在只剩一个干瘪的轮廓,无神也无光,狼狈得不像从前的太宰治。

中原中也在震前就已经提前预定好了三个人的墓地。在核对过亡者身份后,中原中也被葬在最左边的墓里,碑上刻着他姓名,在边角上还铭着“辻岛家之墓”几个字。中间按公墓管理员说,是一座衣冠冢,墓里面只放了几件衣服,墓碑上刻着的却是辻岛众二。最右边是空白墓碑是留给雅治的,只是至今为止他仍然下落不明,也许死了,也许还活着。

中原中也至死那一刻也不愿意束缚太宰治,他带着与他初识时的笔名往生,倘若太宰治活下来,他希望他能重新开始。

太宰治认真地擦干净中原中也的墓碑,在碑前放下他带来的那束玫瑰。

“……我感觉,明明前一天我刚买了一束玫瑰一瓶红酒,在烛光下亲吻你的脸,结果一睁开眼,一觉五十年都过去了。我多想成为浦岛太郎,遗忘一切继续生活。可我又舍不得,毕竟我那么爱你,失去这份爱意之后我还是我自己吗?我不知道。中也你啊,你这么骄傲,又爱自作主张,做了坏事也不肯低头承认,就是仗着我不敢对你发脾气罢了……”本来他说话时眉眼里还含着笑,渐渐地,声音又低落下来,裹在风里又慢又轻,“现在的每一天每一秒,我心如刀割,你这样逼着我,我却又什么都不敢做。”

一片冰凉降落在他鼻尖,太宰治抬头去看,是这一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提早在此刻将临了。

仿佛是一个预兆,一声告诉,一记轻吻。

越来越密集的雪花,糅杂着纷繁的记忆,仿若一把温柔的刀扎在心头,淌出的血是热的,漫出来将胸膛裹得一阵发热、一阵发凉。

“中也……”

他的眼泪在微弯的眼尾悬而未落半晌,终于顺着一片雪、掩藏在它身后重重落下。

太宰治那时想,神明应当是存在的吧。

当内啡肽大量分泌时,极致痛苦甚至变成了一场醉酒后的恍惚和麻木,身体进圌入了一种格外放松而愉悦的状态,他的神情似哭似笑,眼里都自嘲般的怜悯和迷惘。

白雪落在黑夜的茫茫大地间,在路上,他变成了许多人,与那人相识,擦肩而过,冰凉的手指点了点听风的耳垂。在一片混乱的回声中,所有的人类似乎只有那一个人。

沉睡的玫瑰浸在冬雪里,终究是落满了死亡的尘埃。

那一天,太宰治后来倒在了离开的路途中,医生给他吊了瓶葡萄糖后不久他终于醒来。可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我想回家”,口中不断喃喃自语着,不停地落泪。

 

太宰治从博物馆中取回了几样自己当年的手稿后,终于开始尝试着动笔。在远离嘈杂人群的偏远乡村里,他将日常过得淳朴单纯,只是偶尔还在狭小的居酒屋同女人嬉笑买醉,浸入酒精的时候,他才仿佛有当年风流深情的样子。

从中原中也墓前离开之后,山也好、海也好、街上的人也好、蓝天也好,看起来完全都不一样了。每一天都觉得很不开心,甚至常觉得愤怒——这个世上最困难的事情,莫过于克制时不时的死亡渴望,努力活着。

太宰治的新作在一年之后得以发表,编辑同他沟通了几次,他终于答应了电话采访。

记者问了很多问题,前面大多与太宰治本人无甚关系,主要是五十年前的社会境况与人群情感。直到询问到他的个人生活上,太宰治才顿了顿,说了一句你给我几分钟我喝口水吧。

他说他有一位爱人,从二十岁至今始终爱他。他的眼眸是湛蓝色,宛若天幕,总悬着日月星辰;而他的嘴唇是浅淡的樱色,每次生气都要被他自己咬得发红。他来自贵族名流之家,骄傲矜贵,脾气不太好,写出的诗文倒是如兰波般神秘而浪漫,笼罩着纯真的幻觉,自由像风一样抓不住,只能任凭野蛮生长。他超乎所有人想像,宁愿背负被家族除名的耻辱,也要和自己在一起,后来日复一日地陷在贫穷又辛劳的生活里。在他一次又一次丢失文坛奖项、连编辑都不认可他的时候,只有他会默不作声地抱紧他,明明为了忍住眼泪忍得眼眶发红,却倔强地不肯说一句安慰他的话,真像个孩子一样啊。他鲜少说一两句好听的爱语情话,最露骨不过“酒还是少喝一点为好”这样的——谁会知道呢,当他向你提起一句“在附近找个地方一起喝杯茶吧”,你就要打起精神,故作平静地去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如果眼帘低垂或是故意看着旁边的事物,那就是告诉你他喜欢你了。他啊,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啊,每每总让人心疼又心爱。

提及爱人,太宰治的话明显变多,语速缓慢,同时用上了一副温柔口吻,听得电波另一头的记者耳畔暖热。

他回溯着过去的记忆,细数日常和一点吵架的由头,时不时自己就笑了出来。

记者也忍不住跟着扬起了嘴角,发出一点回应似的笑声。

但是记者心知肚明这份情感的现在,已经是阴阳两隔的情形,甚至于他们唯一的孩子也生死不知。他不敢多问现在,只是在采访的最后添了一句,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太宰治说,能有什么打算?我一直在等我的玫瑰啊。

——作家温柔地笑着,眸眼深情似海,宛如漫长的白昼与夜,是一生雪、一世雨。

未来终有一日,那个人会从光影之间走过来,他带着脉脉温柔又带着冲破阴影的力量,别扭地顾左右而言其他,就是不愿好好坦诚,但手掌温暖坚定,这一次会老老实实牵着他离开。

 

总有人说在这里那里见到了太宰治,可在他短暂的一生里都不曾离开过那座偏僻得足以阻挡来往所有通信车马的乡野。或许谁也不曾妄言,只是见到的人,确实不是他吧。

他在五十年后的世界里只堪堪活了几年便与世长辞。长期营养不良、不分昼夜的写作,失眠抑郁、偶尔幻听,这样哪哪糟糕的人到底是活不长的。书迷和作家协会在他死后举办了一个追悼会,开场朗诵的诗作却不是他所写,而是他的爱人中原中也读书时所作的《春日狂想》。

“……人生诚如,一瞬之梦,如气球般,美丽易逝啊。升上天空,闪闪发光,然后消失——呀,近来还好吗。好久不见,之后有何打算?”

他们在追悼中祝福,他们喜爱的作家至少在死后能与宛如玫瑰般的挚爱在一起,就像童话一般。

这一切,应当是最好的结局。

 

 

“致太宰治:

我既希望你能看到这封信,又希望你不要看到——我知道你肯定是要怪罪我的,但又知道你对我实在生不起真正的怒气吧,我才敢这么大胆地对你做出这种事。

你可知前几日突降冰雹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想你幸好留在家里没有乱跑——忘了顾及自身安全,单纯高兴万分,你幸好平安无事!过后我想起来,自己都难以置信。

有时候我真的不想同你讲话,也不想同你对视,要知道像你这样擅长卖弄深情的英俊男人是最会骗人的,也不知道在外面有多少我不知道的莺莺燕燕、明知道你已婚却还是绕着你转!过甚温柔都是用来骗人的工具,我被你哄了这么多年哪!我早就想骂了,像你这样的男人照古人说就是块大猪蹄子!

我知道你此时应要问,为什么我要这么做,对吗?家里积蓄只够买一份保险,我无需考虑,只当然选你。你对活着只拿痛苦陈述,我却想告诉你,你总说我是个孩子般脾气,你才是那个一直没有长大的孩子。最后时日了,你应当要明白,你的文学不是随手拿起便可随意丢下的东西,你可以为我活,那也该对你的天赋负责。至于我呢,我所有力气都已经耗在生活的染缸里了,你可以叫我看看吗,倘若没有我,你能走到哪里。

当然,我也衷心希望你醒来那一天,我能在你身旁。

太宰,这世界绝望痛苦、糟糕迷乱,我们偏执赤忱、认真浪漫,总是会有活着的道理。尽管偶尔会毫无道理的心怀悲戚,你就当那是诗意将来的征兆,尽管提笔成书吧!

 

最后的最后,我可曾说过……我心中最爱你 算了,好好注意身体。

 

中原中也留”


 

 

Fin.




注释:

①“所有女性的心里,都住着这样一只心无慈悲的兔子,而男性就像那只一直给予宠溺的狸猫一样”与“浦岛太郎”出自《御伽草纸》。

②太宰治“买个东西,在十分钟内,就能在三家商店花掉平常人家一个月薪水”,历史上确有实事。

③我渴望的和我追求的难以企及,并不是我好高骛远,我只是想画出能够打动观者的画,无论是画人像还是画风景,我所要表达的,并不是无病呻吟的忧郁,而是发自内心的哀鸣。”出自梵高在1882年7月21日写给弟弟的信。

④“大庭叶藏是他,大谷是他,上原也是他”,大庭叶藏出自《人间失格》,大谷出自《维庸之妻》,上原出自《斜阳》。

⑤“春日狂想,秋日狂乱,冬天的黎明,北方的海,深夜的雨”,都是中原中也先生的诗名。

⑥“辻岛众二”,太宰治1929年在《细胞文艺》上发表作品时的笔名。

⑦“醒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我想回家”,他喃喃自语着,不停地落泪”出自《人间失格》。

⑧“山也好、海也好、街上的人也好、蓝天也好,看起来完全都不一样了。每一天都觉得很不开心,甚至常觉得愤怒。”出自《正义与微笑》。

⑧“酒还是少喝一点为好”“在附近找个地方一起喝杯茶吧”出自《春日狂想》。

⑨天气描述有参考许多新闻报道。



作者有话说:

太长了,lof要我分两段发出来。

沉砚宝贝提供的大纲结局本来十分残酷黑泥,亲妈之手已经以一己之力修改结尾扭转乾坤,我觉得是HE(。

剧情需要给了很多中二私设,求不计较考据,十分感谢!

8012年了,我为什么在写双黑,我真的十分流泪——我本以为这个小号早就尘封海底的。

这篇断断续续写了好久,就当复健了,其实问题挺多,以后有空再去改了……社畜之后就没这样瞎瘠薄修仙写文了,老师们我想打游戏啊沉迷网瘾啊!

tzz,你为什么是tzz,我爱t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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