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上)

///Written By 颜未臣

///太宰治×中原中也

///《人潮走失》番外

///聊斋式独立短篇组合



01.

 

“在神性的巨象下,我探寻着你们被遮没的影子,让它像雪山一样皎洁如梦,而又骨肉深凝。”

 

 

 

中原中也醒来时室内只剩下自己。如潮的雨声浸泡着窗棂和门帘,将明亮晨光掩在浓稠乌云后,世界只剩湿冷的铅灰。

枕边人留下一床凉透的被褥,凌乱堆叠在一起。

他披上墨色羽织,起身走了出去。长廊檐下的雨幕绵延成一片,隔绝了庭院里的葱茏草木,也阻挡了光线的侵入,寒凉自指尖蔓延,渗入衣袂。

房梁上栖息的一截白色影子忽然降下,飞至他面前领路——是太宰治随手折的纸鹤。

陈旧的木地板在足下嘎吱作响,他被引向了正堂。在半掩的侧门前,中原中也看见了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中年男人恭敬地行了一个跪别礼后,起身离开了。主座上的男人则歪坐在矮几前,阖眼打着哈欠,胸前白色襦袢的绳扣没有系紧,露出侧颈下一截精致锁骨。

他进了门,在男人身侧坐下。纸鹤一路翩跹停在那人肩头,翅膀挥闪了几下便弥散成光点,兀自消失了。

“我又困又冷啊……中也。”太宰治靠在中原中也肩头,作出娇俏可爱的模样,英俊的侧脸在他颈间滚了一遍。

中原中也无语地往旁边躲了一下,可男人得寸进尺地赖进他的怀里,一手揽住他后腰,亲昵地躺在他的腿上。中原中也一低头,就迎上男人含着笑的眼睛,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但还是伸手系好了男人胸前那根松开的绳扣。

“冷就多穿衣服,别耍赖。”

“哪里都没有你怀里温暖呀~”

中原中也一噎,全身麻得一抖:“我谢谢你了。”

太宰治笑了一下,仰起头吻了吻爱人的唇:“亲爱的中也,早安。”

这是重复了太多次、本该习以为常的吻。

但他每一次都还是不免青涩地热了脸颊,却仍要装作娴熟的样子,故作冷静道:“不要这样喊我。”

太宰治闻言眨了眨眼,微凉的手指顺着他的眼尾,勾了一道笑的弧度出来。

角落里有两只成人小臂大小的碗妖,等了半天终于寻到机会,一路俯冲到矮几边,一个拿走了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杯,一个奉上了两杯热茶。

它们不会说话,脸上蒙着绘着葵纹的符纸,一起朝中原中也鞠躬。

留洋回来的大少爷已经习惯了与鬼怪妖灵共存的生活,不再为这些打破过去认知的一切而感到惶惶不安。他伸手抚过两只碗妖的脑袋,看着它们高高兴兴地跑走了。

“唉~我也想要中也的摸摸。”

中原中也睨了一眼又莫名其妙开始撒娇的男人,对着桌上留下的钱袋开口问:“刚刚那人上门求你做什么?”

那钱袋上绣着龟甲纹路的家徽,太宰治脱口而出的声音有些轻,含糊不清似要被这绵延不绝的雨声遮没。

“……子嗣早夭,似乎没有人能活过二十岁。”

 

付丧神化作的油纸伞撑在他们的头顶,偶尔上下浮动,被溅开的雨点落在了古老的院墙上。天色昏暗,一切景象都像蒙着层影子,朦胧不清。

太宰治的怀里搂着个狸猫大小的妖怪,生着猿脸蛇尾,仔细一看不免有些恐怖吓人。它亲昵地趴在男人怀里,粗糙的舌头舔着他的手指,直到他们走到一处家宅门前——鵺敏锐地抬起头,对刻着“笹原家”几个字的门牌凄厉地发出宛如虎鸫一样的叫声。

“是这里?”中原中也抬起眼,审视着这明显透露着富贵奢侈的门廊和院墙。

“嗯。”太宰治敲响了门。

经仆人引领,他们穿过好几个回廊,才走进了会客的正堂。

室内放了几个地笼,暖气驱散着身上的湿寒,跪坐的女仆们为他们奉上茶水。矮几上放着一台银器镶底的欧式台灯,墙上的精致挂毯里绣着位抱貂女郎,仿的是达芬奇的名画,在这传统的和室里却有不少陈设是西方的舶来品。

早晨上门拜谒太宰治的中年男人是这家人的管家。他谦恭地站在一边道:“十分感谢您,太宰大人。”

“您可以用‘先生’称呼我,如今不是挺流行的吗?”太宰治微笑地捧起茶杯。

“没想到您也是接纳了西式文化的新派,”管家有点意外,“主人在过来的路上,两位稍候。”

太宰治点头,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鵺看起来十分焦躁,它在太宰治的怀里转来转去,最后钻出脑袋,一个轻跃,跳到中原中也的大腿上——半灵之体是比身负妖血的人类更加近乎妖怪的存在,它选择了靠近同类。

中原中也揉了揉鵺的后颈,小家伙软下皮毛,顺从地卧趴在他膝上。

鵺是一种会判断善恶的妖怪,这使得他们在进门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潮湿的雨季掩盖了太多味道,阴暗的日光则无法让人辨识影子背后是否藏匿着无法散去的冤魂。

但当主人家出现之时,太宰治便意识到了这里发生的事情并不简单。

笹原奈穂子穿着一条修身剪裁的黑色洋裙,肩上披着蓝色外褂,略显苍白但不失美艳的容貌,若非眼后几道脂粉无法完全掩盖的纹路,很难相信面前掌家的女主人已年近不惑。

她优雅地在他们面前落座,绾起的长发间别着一根镂着龟甲纹路的簪子,那是女人持家的某种证明。

而在足以看穿阴阳的深邃眸眼里,年轻的阴阳师凝视着那簪子上凡人无法得见的一层白光,柔软皎洁,却不层闪耀。

——那是神灵的力量。

 

“此番请贵客上门,确实是遇上一些棘手的问题,”笹原奈穂子描着鲜艳的红唇,细长眼底却如鹰隼般锐利,“笹原是古老的家族,世代以卜筮为业,祖辈的荣光绝不能止于我们这一代。”

“我们为人答疑解惑,结善缘、积福泽,却不想遭贼人暗算,子嗣命薄。请大人为家宅驱恶除秽,奈穂子感激不尽。”女人为她的家族暂时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手背贴在额头,俯地一拜。

稍许沉默后,笹原奈穂子听见了阴阳师的声音。

“若非邪物作祟,我也无能为力。”

她抬起头,便见英俊青年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那双宛如琉璃一般的眸眼仿佛是已经看穿了一切。

“……那是自然。”她答道。

 

正堂中的太宰治身着一袭白色狩衣,头顶乌帽,蓝色单衣绣着仿佛会流动的繁复符纹,食指与中指间夹了张朱砂画就的符纸,无风自动的气流自他脚底盘旋而上,口中喃喃念起无人听得懂的语音——若非生赋阴阳眼,亲眼得见一个盘旋葵纹的蓝色光阵自院墙四周缓缓腾升而起,中原中也会觉得神神叨叨的男人就是个诓人钱财的乡野骗子。

“定。”男人陡然睁开眼,指间的符纸瞬间化作了糜粉。

靠在隔扇门前的中原中也朝庭院望去,见到几只随着光阵飞起的小天狗。它们头戴红色的高鼻面具,背后两对黑色翅膀在雨中艰难挥动,手握长枪,守卫着护宅符阵顺利结成,然后再一一落在廊前的台阶,它们面朝着阴阳师单膝跪下。

太宰治手执一柄暗红色的蝙蝠扇,扇尖抵着下颌,他弯起眼睛点头示意,小天狗们消失了的瞬间,原地又腾起一团人形大小的烟雾,雾中女子的身形若隐若现,唯面上覆着的那张刻着红色葵纹的白色面具得以被人看清。

“去吧。”太宰治手里一抖,扇褶被展开,蝙蝠扇面上几段黑色咒印忽然脱离、跃入空中,直直飞向那团烟雾。

浓重雾气中伸出了一截纤瘦的手臂,白玉似的手心摊开,宛如线团般缠绕在一起的咒文躺在了她的手心。

“诺。”烟烟罗应声,一大团白雾转瞬便融进了雨中,空荡荡的阶前只落下两片湿漉漉的乌羽。

 

片刻后,倚在廊前的中原中也忽然开口:“……我听不见了。”他怀里的鵺甩了甩尾,沿着他的胸襟爬到了肩头,一张吊诡猿脸贴在他颈窝,发出了高兴的叫声。

太宰治上前一步,摸了摸鵺的脑袋,眼里却直勾勾望着青年,唇角上扬:“那便是可以了。”

中原中也瞟他一眼,低声道:“原本就没有几个鬼魂……我没感觉到怨气,你赶走了它们也和这里的问题没有关系。”

“是呀,”太宰治倒是笑了,“但是你此刻能听清了吗?”

“什么?”

“那微弱至极的……神灵的声音。”

中原中也一顿,旋即皱起眉,他的目光偏向一直站在一边的美艳女人和中年管家。

笹原奈穂子此刻抿着唇,眉心紧皱,隐隐现出额上几道皱纹,衰老的痕迹逐渐破坏女人过去的美貌,也将她所遮掩的某项真相露出边角。

执掌神器之物的凡人之躯,常年浸染神力不免会增强一些对妖灵鬼怪的感知力。虽然肉眼无法目视,笹原奈穂子确实察觉到了阴阳师落阵、召唤式神时那些不同寻常的波动,她知道面前这位年轻英俊的男人并非是那些招摇撞骗的冒牌货,而是位货真价实的阴阳师。

正如祖辈的老人将神物交予她时所说——千万不得滥用,若有无法掌控的一日,务必将之交予太宰家一脉的阴阳师处理。

可她断不能交出,它在这乱世之中拯救了笹原家族,为笹原家带来地位、名声和荣耀,这一切万万不能毁于她手。

 

“大人,”笹原奈穂子稳住心神,冷静地说道,“那是笹原家祖传之物,不便外人窥探。”

中原中也闻言不禁冷笑:“可如今笹原家后代所剩无几,怕是也传不了几代。”

笹原奈穂子被戳中软肋,神情慌乱之中厉声喝道:“休得胡言!笹原家祖上荣膺神灵垂爱,福泽绵长,我族不过是遭恶人嫉妒、被这些下三滥的手段陷害罢了!”

中原中也嗤了一声,不愿同这目光短浅的妇人置气。

太宰治倒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出言缓和:“夫人莫气,是我等妄言,莫要记挂于心。此刻家宅已净,便是不会遭什么怨灵秽物了,您放心。”

笹原奈穂子瞥了一眼被阴阳师挡在身后的矮个青年,说话时语气仍有不满:“法事完成了?”

“我还须见见家中的小公子,确认是否受到咒术的影响。”

“好,管家去将我孙儿带来。”

语毕,中年男人便依言离开。

庭院中的罗汉松落下被雨水筛落的影子,从廊前一路蔓延至隔扇门上,显出几分阴暗诡谲。一派安静之中,原本冷着脸沉默的青年突然开口:“夫人,我借净室一用,麻烦您家仆人带个路。”

“花子,带他去。”女人头也不抬,直接叫了身后一位女仆的名字,心中仍有不满,不愿再看出言不逊的青年一眼。

中原中也离开前放下了鵺,这猿脸狸身的小妖怪在暖呼呼的木地板上打个滚儿,一路蹦跶至太宰治腿边蹭了蹭。

“笹原夫人,”太宰治一把抱起小怪物将它挂在手臂上,在女人身旁的座位坐下,“坊间早有传闻,千金方能求得笹原一卦,没想到今日却是您来寻我了。”

笹原奈穂子难掩面上憔悴:“我也是迫于无奈,我曾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五岁时便夭折,而好不容易养大的小儿子却在上个月急染急病去世,才不过二十岁。笹原家旁辈十五六岁的小子前日也在河里溺亡,他本是游泳好手,不该出现这样的意外。

“太多巧合了,我难免不多想。笹原家男丁早逝,如今留下大多是些女辈,孩儿尚幼,我一人要撑起家业,若非神灵庇佑,着实太难。”

太宰治执起桌几上的茶壶为二人续杯,茶水自壶嘴流出,冒出丝丝热气,英俊眉眼掩在氤氲之下,叫人瞧不清眸底神情。

“如今这时代,世人皆难。”他安慰道,也不知是不是真心。

 

仆人行至净室门口便退下了,中原中也只装模作样地进去洗了个手。笹原家宅偌大,他沿着和室的长廊绕了一圈寻找,最后在某个他感觉极为靠近神灵的门前停下了。

门扇上绘满了繁复的龟甲纹路与蔷薇花,他伸手摸了摸面前已被时间和潮气晕染开来的颜色。

“您好,”因为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中原中也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我听见了。”

雨打屋檐溅出几滴透明水珠,噼里啪啦敲打着墙瓦,短暂的安静之后忽而响起了声音。

“没想到如今竟还有通灵人呢,你好,年轻人。”那苍老而沙哑的嗓音像是裹在层层布料之中,被闷得有些模糊不清。

“这家人,是您在惩罚他们吗?”

老者叹了口气,然后缓缓说道:“天命所归罢了,他们早该意识到的。笹原家祖先卜筮之物是一片千年龟甲,因常年通神而日久生灵……我只是个龟灵,不是神,没有干涉命魂的力量。”

“我见过神,您的力量很像她。”

龟灵笑了一声:“万神湮灭的时代,神灵少有,你的运气不错。”

中原中也想了想,说道:“还有办法拯救这家人的命运吗?”

“奈穂子破了百年来的规矩,屡加龟卜——触碰天机是要付出代价的,家族庇荫和后代福泽终有一日会被耗尽。太迟了,如今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中原中也沉默了半晌,抬眼看向外面阴沉的天空:“那还有什么我们能为您做的吗?”

“没有了,孩子,”龟灵平静地说道,“龟甲已有了裂纹,神灵的时代即将过去,而我也即将消亡。十分有幸能遇见你……还有那位年轻的阴阳师。”

 

笹原健再过几日便是三周岁的生辰,他偎在乳母怀中,怯生生地朝着陌生男人露出了半张脸,粉面朱唇的模样足以预见到长大后是如何的面颜姣美。

男生女相……纵然一生富贵,但亲缘淡薄。

太宰治眯起了眼睛,未抵眸底的笑意是张抵挡所有情绪的面具,将他的思绪深深锁住。他朝那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作了个古里古怪的鬼脸,趴在他肩头的鵺跟着发出一声鸣叫,就见敏感怕人的笹原健伸出了手,指着小怪物。

“那、那是什么?”

闻言乳母便是身体一颤,她顺着孩子的手看去,那位奇怪的阴阳师肩头空空,明明什么都没有。

太宰治笑了一声,捏着鵺的脖颈从他身上揪了下来,那副随便的样子就仿佛只是抓了一只不太听话的小猫。他将它放在孩子的面前,温和地说:“是个粘人的小怪物,你不害怕吗?”

鵺歪着头,好奇地观察面前弱小无比的幼崽,身后的蛇尾在木地板上蹭出了蛇形动物爬行时的沙沙响声。

听到动静后,一旁的笹原奈穂子和乳母禁不住后背一凉。笹原奈穂子根本不知道阴阳师带了什么东西进来,她忍不住张口欲言——太宰治朝她摇了摇头,那些话又被她囫囵吞了回去。

“它会咬我吗?”笹原健有些害怕,但又忍不住好奇。

“如果你是个好孩子,它会一直保护你。”

笹原健挣开了乳母的手,蹲了下来,对着鵺说:“你好怪猫猫,我是阿健,我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鵺竖起瞳孔,轻步走到人类幼崽面前,它看了他许久,最后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他,允许对方伸手抚摸自己。

笹原健咯咯笑起来,已经没了初见时怕人的模样。

太宰治摸了摸男孩的头,终于对着身边紧张的女主人开口:“健君身上没有术法的痕迹,但是……”

“但是什么?”笹原奈穂子急切而紧张地问道。

年轻的阴阳师抬眸看向她,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让人心底发沉。

“十四岁前给他作女生打扮吧,挡一挡命劫。”

 

入春之后气温反而骤降,白昼光景也没变长多少。他们踏出笹原家门时,天色已暗,大地如同罩下一块黑布,将光线蒙得死紧。

街道变得空旷,寒冷雨声中忽然起了雷,仿佛有一种罕见的歌声,在乌云里森森地唱着。

太宰治牵住了中原中也的手,付丧神的纸伞为他们遮蔽雨水,在黑暗中闪烁的古笼火照亮了他们归家的路途。

“这家的小孩真能顺利长大吗?”中原中也问他。

太宰治正要开口,却突然止步回了头。

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中原中也同样看见了——在闪电劈开天空的一瞬光亮里,披着五彩羽毛的鸟儿停在笹原家宅的屋顶鸣叫,它拍着翅膀飞落至地面,羽毛缓缓褪去,露出了人身,化作头戴白色幕离的纤细少女。

姑获鸟朝着二人弯下腰,鞠了一躬。

昏暗的天色里一切都很朦胧,谁也不会知道预知灾祸的鬼女会落在哪家人的屋顶。

太宰治抿着唇,他想起那个懵懂的男孩,在他还不辨善恶是非、不分胖瘦美丑的年纪里,命运就已经被注定了。

“……最多活到十七,龟灵撑不住了。”

中原中也看见那座家宅之上缓缓弥漫起灰色阴霾,一步一步混浊了太宰治落下的蓝色光阵——气运至此,无可挽回。

“我饿了,太宰。”

男人一怔,旋即笑了:“那我们赶紧回家吧。”

中原中也望着他英俊的眉眼,握紧了他冰凉的手指,真实而鲜活的体温相互熨帖。

……对于未知要学会敬畏,而非妄想成为神灵。

 

 

 

02.

 

“荒凉呵,这就是人说到死,人性说到荒凉就是死……人和死神见一面,一面只有一张脸。”

 

 

起初只是村妇之中的窃窃私语。

“诶你知道吗?山下家的美知子死了!她和坂桥家的理惠一样,脸皮被剥下来,全身血液被吸干……”

“天哪!美知子是我们村里最标致的姑娘啊!”

“有人说,她们肯定犯了错事所以被神灵惩罚了。”

“什么错事?”

“十七八岁的姑娘家还能有什么错?当然是私通啊!”

“私通?”

“死的这两个姑娘家里都是刚刚定了婚事……”

夏日里的蜚短流长,并没有随着温度升高而停止,反而愈演愈烈,甚至落进了中原中也的耳朵里。

彼时他正在庭院的樱树底下读书,一旁的池塘里,河童露出半张脸躲在假石后悄悄地偷看。

“大人大人,您知道吗?人类说我们这附近来了西方的吸血鬼,专门盯着年轻少女下手,可是我在附近妖怪里头打听了一圈,最近只有一个四国来的小妖怪,没别的外来妖怪呢!”

枝头上趴着个脏兮兮的垢尝,皮肤是绿色的,披头散发,口里吐着长长的红色舌头。

“是吗。”午后的中原中也有些困,但没有打断喋喋不休的小妖怪,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最近已经死了六个女孩啦!町上有家新开的酒馆,来了好多妩媚的年轻女人,可没人出事呢。好奇怪呀,我们本来还以为是白粉婆婆干的事情呢!”趴在他肩头的一只风狸也跟着说道。

“白粉婆婆?”

“她常在大雪天里穿着白色和服上街,欺骗没化妆的姑娘用她的白粉会变美,然后女孩子一用整张脸皮就会掉下来,然后再被她拿走!”趴在草地上的野衾打了个滚,懒洋洋地摊开了和蝙蝠一样的翅膀。

“现在还不是冬天啊。”中原中也半阖着眼,书上的法文字母卷成模糊的黑纹,一团又一团地挤在一起,他困得看不清,最终还是没撑住,在一群小妖叽叽喳喳的声音里闭上了眼睛,书本啪嗒一声掉在草地上。

周围的小妖怪们闻声一顿,就听到了女人诡异的桀桀笑声。

鬼女红叶生得美艳,怀里抱着薄薄的方被,纤细的手指却是毫无血色的惨白。她轻轻在青年腹前搭上小被,血色一般的诡异眼睛含着笑意,枫叶镶嵌的裙摆在草地落下摩挲声响。

“先生困了,让他睡吧。”

她捡起中原中也的书,在他看过的那一页夹了一枚红色枫叶,然后合起来放在他手边。

小妖们对大妖身上的血气噤若寒蝉,待在原地瑟瑟发抖,直至鬼女红叶离开后才恢复了声音。

“吓死啦!”

 

中原中也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他拎起怀里的薄被,抱着书走回屋子。偌大宅邸里不见太宰治的人影,对方时常被人请走,他没有太挂心,家里的碗妖做好了晚饭,摇摇晃晃地捧着餐食在桌前布菜。

他一个人吃饭,身旁跪坐着个一丝不苟的鸦天狗,头戴高鼻子面具、背负长刀。

“我就在家,安全得很,你没必要听太宰的话,连吃饭都要跟着我。”中原中也无奈地说道。

“大人说天黑后一定要有人跟在您身边。”鸦天狗的声音健气好听,但就是一板一眼过了头。

“家里住着一群大小妖怪,到处垂符落阵,能出什么事啊……”中原中也用手帕净了嘴角和手指,一群小妖怪立马呼哧呼哧地冲过来将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也就是顺嘴问了一句太宰治的去处,结果却得到了出乎意料的答案。

中原中也着实冷静,又问了一遍:“你再说一次他在哪里。”

“新开的馆子,大人说故人约他去听曲喝酒。”鸦天狗并没意识到这个答案有什么不妥。

“……”中原中也的脸色阴晴不定,他起身,到房间里头找了条他曾经擅用的马鞭。

鞭杆手柄是深海鲸骨制成,触手寒凉滑润,一米多长的鞭身由柳木和韧劲十足的牛皮绞成,挥舞起来猎猎生风、呼呼直响。

躲起来偷看的小妖怪们怕得往角落缩了缩。

那力道,谁碰谁知道。

 

烛火噼啪作响,红影招摇浮动。松木屏风后的年轻艺伎弹奏着三味线,歌唱着凄婉的传统小调,空气里除了清酒的味道,还弥漫着暧昧甜腻的迷迭香。

偎在男人一侧的女人身形窈窕,绾起的头发前插松叶簪和珊瑚簪,后悬明黄色的扬卷结,身披的青色羽织上绣满斑斓的蝶羽,胸前襦绊未结绳扣,隐隐露出丰盈胸前惹人遐思的一线。

那只纤纤玉手执起白色酒盏,与英俊男人手中的那盏一碰,美目流转之间,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饮尽杯中酒,烦忧尽消弭。

太宰治的眸底水光潋滟,又细又长的眼尾晕着红,身体像是被抽了骨头般软在桌几上,衣领散乱开来,裸着半片胸膛。

“美人在怀,好酒入口,仙乐作陪……简直如梦一般。”

女人笑了一声,婉转的嗓音酥麻入耳:“太多年没见你,我都差点忘了当年流连温柔乡的小少爷是个什么风流倜傥的模样。”

太宰治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陈酒过喉,醇香瞬间溢满鼻腔。

“哈哈……我都快忘了从前啦。人这一生,又短又长的,有时还没等我想明白,时间就过去了。”

青行灯正要作答,却突然感应到了什么。

她偏头朝着某扇门望去——“啪”的一声巨响,纸糊的隔扇门忽然破开,带着劲风的长长马鞭直直劈向了她身旁已经微醺的阴阳师!

美人毫不犹豫抬起手,分秒之间变幻成了鬼手,指甲尖利,筋脉凸起,皮肤化作森森的青黑色,又快又稳地在那只锐利如刀的鞭尖即将劈上太宰治英俊脸面之前紧紧握住了!

她朝来人盈盈一笑,声音依然柔美:“阁下为何如此鲁莽?”

屏风后的琴声与歌声一时停了,在中原中也蹩眉望去时,那处哪还有艺伎的影子,一把三味线和玳瑁色的拨子掉落在地面,一只指肚大的草人无风自燃,正腾腾烧着蓝色鬼火。

青年往后抻了一抻手里的鞭子,没想到那女人的手劲如此之大,他竟不能挥动半毫。

二人正僵持瞬间,一群口里喊着“先生先生”的大小妖怪齐齐追了进来,然后在看到房间里情形时纷纷噤言止步。

站在最前面的鸦天狗见到了趴在桌面、眼睛半闭不睁的主人,欲言又止。很快他反应过来,转头对那婀娜美人道:“大人莫怪,中原先生没有恶意的。”

“没有恶意?”青行灯挑眉,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但她松开了攥紧鞭子的手,鬼手又变回了原本的样子。她拿起酒壶,往酒盏里倒了些许,再将它递向眉眼中尽是怒意的青年人:“那便请先生坐下,一起喝杯酒吧。”

中原中也看着她半晌,最后僵着脸甩回了那截马鞭,沉默落座。他执起杯喝了一口酒,扣住杯沿的手指戴着黑色的半掌手套,在朦胧烛火里淌着皮革的油性光泽。

身后那群大小妖怪终于松了口气,偷偷朝青行灯行了礼,然后三三两两隐没在阴暗的角落——房梁上、墙壁中、窗棂后,甚至融进地面一小片影子里。

 

“……你倒是这些家伙的‘大人’,而我只不过就是个‘先生’,”青年的情绪不好,手掌间转着陶制的酒盏,话里行间阴阳怪气,“酒虽不错,就是人差了点。”

青行灯闻言一顿,然后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手往旁边的太宰治背上拍了拍:“你没说过,你家小朋友这么可爱啊?”

晕乎乎的太宰治哼哼一笑,答道:“那当然,可好玩啦。”

中原中也明显感觉到自己的青筋一跳,心里默念乱七八糟的佛经,竭力控制住自己别发出暴躁的怒骂,说话时的语气还算冷静:“太宰治,你他妈背着我喝花圌圌圌酒,还给我装醉……给你十秒钟解释。”

偷偷围观的妖怪们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假装自己不存在,青行灯眼底尽是促狭笑意。

“十、九、八、四、三——”

“等等!我的五六七呢?”太宰治腾得一下直起身,朝人问道。

中原中也冷笑:“你配有?”

太宰治当即戏精上身,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掐起衣角擦拭半点泪光都没有的眼角,哀声道:“中也Honey,人家只是出来单纯喝个酒哇,什么都没碰的,你怎么能这么凶我……”

妖怪们虽然早就对这太宰家最后一任家主的脾性一清二楚,但见这矫揉造作的模样还是禁不住偷偷憋笑。

太宰治不要脸皮的表演欲仿佛没有下限——他双手一搂,西子捧心状往壁上一靠,柔弱地哭道:“你果然是不爱我了呜呜呜……”

“太宰治!”中原中也怒火中烧,忍不住起身往地上甩了一下马鞭,那劈开风声的力道又劲又响,听得小妖们往角落里又缩了缩。

“哎呀,你别生气嘛。”太宰治赶紧坐好,朝人讨好地眨巴着眼。

中原中也折起马鞭,一把拍在桌面上,狠狠瞪了一眼男人:“少给我来这套。”

“不闹啦,”太宰治笑嘻嘻地说道,“这位漂亮姐姐是我从前故交,今天除了叙旧,我们还在等一个妖。”

“什么妖?”中原中也皱起眉。

“飞头蛮——它夺走了六名少女的性命。”

 

亥时的长街上夜阑人静,铺满星月的银白光芒。只剩几家居酒屋和伎圌圌馆还在营业,半合的拉窗向外泄露着酒杯交错的碰撞声响与拨弹琵琶的乐声,有男男女女的暧昧调笑,也有失意的人在醉意中痛声哭泣。

“飞头蛮喜欢附身在执念强烈的女子身上,而被附身的人白日里看起来和常人无二,但到了晚上入梦之后,她的脖子会不断伸长,然后头部从脖子的地方彻底和身体分离,飞出窗外,在外肆意戮害人类并吸食血液,直到鸡鸣时分才会回到身体。可本人并不会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长颈妖怪,更不会知道晚上发生的事。

“但作为代价,飞头蛮往往会满足女子的某类心愿,但七个昼夜之后它会吃掉女子的肉体,留下一副枯骨后离开,再继续寻找下一个女人。”

青行灯点了一支长烟,扣握在青葱指间,铜制的烟斗里烧着味道浓郁的烟草,灰色的雾在烛影中飘摇散开,冲淡了迷迭香的味道。

“今晚,是第七夜。”

中原中也沉吟半晌,问道:“那你们怎么知道它会来此地?”

“这片酒馆多,最近几个半夜回家的醉汉说在路上见到了美人脸……她没有身体,只有一颗披着长发的头颅漂浮空中,生着一张闭月羞花的脸。”太宰治抽出蝙蝠扇,描金扇尖抵在下颌,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中原中也不想搭理他,看向了青行灯:“那被附身的女子可还有救?”

“被附身那刻,她已是命陨。这几日,不过是具行尸走肉在苟延残喘罢了。”青行灯的红唇在烟嘴上轻轻一嘬,姿态妩媚至极。

 

子时夜深,白色冷雾兀自弥漫,晚风拂动枝头沙沙作响,初凝的露水一点点从叶脉中滑落。

一截乌黑发尾无声擦过屋顶的黛色砖瓦,扫下点细微埃尘。

那是张美人脸,螓首蛾眉,肤如凝脂,明眸如月,唇带嫣然笑意——她从豆蔻女子未能紧闭的窗前经过,暗自比较,寻找着一张及得上她的姣好容颜。

终于,她在一扇窗前张望许久,眼底痴迷。

是了,只有这样的女子才会蛊惑男人啊——

她妖异一笑,咧开了尖细的牙齿,直直冲向窗内!

就在那张美人脸扑向窗纸的一瞬间,一记长鞭裹着劲风尖啸而来,一把缠住了那颗头颅!

飞头蛮大声尖叫,恶狠狠地回头看了眼执着长鞭的青年,整颗头颅拼命挣脱着。

中原中也咬着牙与妖怪凶猛剧烈的力道抗衡,他双手死死攥紧了鞭杆,皮质手套被捏出吱吱声响。

“太宰!”

“欸。”男人应声一笑,迅速起手凭空画了道符。

最后一道笔划落成的瞬间,那张符便如掣电一般冲向了那张狰狞至极的美人脸,在它额上闪现一瞬就没入其中,不见踪影。

中原中也旋即松开了手,而那张美人脸一脱离束缚,愤怒嚎叫起来,张着血盆大口就冲向了他的面门——

反应极快的阴阳师迅速抽出袖中的蝙蝠扇向前一挡,那柄纸扇眨眼间化作了一把泛着银光的太刀,锋利的刀刃立马在飞头蛮的额前留下一道伤口!

淌出的血液发出腥臭味道,飞头蛮哀嚎着掉头,扬空逃走,半空中只见那把飘逸长发飞远直至成了一枚黑点。

太宰治手中刀剑又变回了古韵风雅的蝙蝠扇,暗红扇面一展,上面尽是如鱼儿一般流动的黑色符纹,他用扇面挡住了半张脸,朝中原中也弯起又细又长的眼睛。

“你好棒啊,中也。”

“……混蛋阴阳师,该走了!”

中原中也直接转过头,用脑后勺和气冲冲的声音藏住了微热的脸颊。

而不远处暗中观察的美艳女人,见状不禁莞尔一笑。下一秒她的身体燃起了青色焰火,将她渐渐吞没消弭。

 

“它在这里。”太宰治在某间宅邸门前停下了。

“我们要做什么?”

“先落个困妖的阵法。”他说着,以合起的蝙蝠扇作笔,在空中画了一团复杂的符纹,最后用扇尖轻点,那道阵缓缓飞向面前的和屋,将整栋房子笼罩了起来。

凡人不可见的阵法流淌着暗色波纹,像极了叶点涟漪的湖面。

“明日早晨它会从女子身体中离开……届时我会杀了它。”

中原中也说:“为何刚才不动手,还要等明天呢?”

“虽然那女子已死,但还是留个全尸吧。家人多少心里好受点。”

中原中也想起之前死去的那些人,不过短短一夜,含苞待放的少女便被剥去面皮、吸干人血,家人又应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痛苦呢。

太宰治似乎是察觉了青年眼底的悲悯之意。他揽住了对方的肩,仿佛兽类一般地用脸蹭了蹭对方的脸,软绵绵地道:“中也,我好冷哦~”

中原中也登时情绪一空,偏头瞥了他一眼:“少来,这可是夏天!”

“但我还是觉得冷嘛。”他撒着娇,宽大的墨色羽织遮住了他们牵住的手。

中原中也再睁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倚在太宰治的怀里睡了一夜。他们一起坐在别人宅邸门前的台阶上,看起来有几分可怜,大少爷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能有落魄到露宿街头的一天。

即便是夏季,夜深时仍有寒露,他们的衣袂含着湿意,又被彼此的体温熨暖。

天空泛起鱼肚白,渐渐显隐出干净的烟蓝色,熹微晨光则是薄薄的金色,一缕跟着一缕地向大地投射下来。

“你醒啦,早安。”太宰治一手撑着下颌,歪过头对他扬起了一个笑。

“……早。”青年的声音有些沙哑,觉睡得不够,身体仍然困倦,他没有抗拒地又靠回了男人的肩膀。

太宰治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那再休息一下,他们还要一会才醒。”

“你睡了吗?”

“眯了一会会,办完事我们就回家补个觉吧。”

而当这户宅邸中发出第一声尖叫时,他们叩响了大门。

太宰治将被枕边人的枯骨吓得不轻的男主人丢给了中原中也,自行去寻那只害人不浅的飞头蛮。离了躯体的飞头蛮不再是头颅模样,而是只生着红色尾羽、不过巴掌大的小鸟,它的鸣叫声仿佛女子的哀泣,极尽诡异。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妻子怎么、会……”男人不过三十来岁,面若潘安,倒是俊俏得很。说着说着,男子还落下泪来:“最近虽有听闻不少姑娘糟害,但我妻已为妇人,我心想应是安全得很,没想到啊。”

中原中也不善安慰,只是单纯应了两声。他本以为男子是对妻子用情至深,方才如此伤感,却不想听到他后面的话,心凉了一凉。

“秋奈最近可能是开始保养了吧,变得格外好看,仿佛年轻了十来岁,就像我们刚认识的模样……我就没再去馆子寻欢作乐,她也不同再与我吵架,本以为我们能一起渡过后半生的,唉。”

或许这就是原因,一场关于美丽的悲剧。

一个喜欢年轻姑娘的丈夫和一个痛苦不堪的发妻。

一些人有恃无恐,一些人执迷不悟。

 

归去时,他们一同浸在盛夏的烈日下,共享这份过烫的灼热。

“人性嘛,有时高贵,也有时卑劣。”

明明一直是从阴暗中走来,太宰治的眼睛却仍然攒满了阳光,干净又漂亮。




—(下篇


注:引言摘自骆一禾的诗。

      妖怪设定参考百科,也有自设,勿当真。


0202年了,我终于把躺在文档里睡了一年的番外大纲拿出来写(。

感谢cy督促我干活,谢谢人美心善的好cy,疯狂啵啵啵!!!

阿巴阿巴ks说我应该写双黑打决战平安京,这画面太美我不敢想(法师zyzy觉得自己一个人能秀,让一直蹲中的打野tzz滚去反野,但tzz就不,结果被对面法师一套带走两个人,zyzy频道狂喷tzz问候他家祖宗上下五千年,tzz直接开队内语音用萝莉变声器:小哥哥呜呜呜对不起嘛人家不太会,zyzy沉默了……队友狂打:666法师莫哭,哥哥怀抱借你靠)

下篇……我努力写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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